虞啸卿走了。
  来的时候风风火火,走的时候还是风风火火,车一座,甩出一屁股的烟就走了。
  但他来的时候,禅达军管区里,塞着一堆对未来依然不信任的溃兵,而他走的时候,禅达的军管区里,留下了一片满心火热的士兵。
  那是夏天第一次听到士兵的心声。
  而仅仅几天后,他就知道什么叫为死而死了,什么叫命贱如草芥了好多的兵,在大溃败的时候,终究成了“为死而死”的牺牲品。
  于是,很多的溃兵越发明白了保命的道理,学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卑贱道理。
  但虞啸卿的一席话,却让他们明白的道理成为了昨日黄花!
  “干特娘的!这一次能跟着去打小东洋,老子拼上这三两肉,也得让小东洋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以往长官们舍不得把比我们值钱的武器塞给我们,一打仗全拉稀!谁特么不想和小鬼子拼命?可拼了命又是白拼,这一次,长官们把我们当人看,我保准不怂!老子当初丢下婆娘和小崽子,可不就是为了打鬼子吗?”
  溃兵们的声音传入了夏天的耳中,那种坚决、誓死、豪迈的话让夏天怔了又怔,他特意看向了说话的那些溃兵,他们还是和之前一样,满身的邋遢,可他们的脸上,却全是以往见不到的狠厉、豪迈以及张狂。
  “一群脑子被驴踢的傻瓜!都赶着去投胎呐!”迷龙愤慨的咒骂起来,周围热烈的气氛让他愤怒,于是他开始指着鼻子骂娘了,一个接一个的指着骂。
  “脑子被驴球塞过的蠢货,一个个都赶着当炮灰,还怕走慢一步就赶不上了?”
  “打仗?那是你们这群怂包能做的事吗?就你们一个二个的,上去能干吗?堵抢眼啊!”
  当所有人的心气被提了起来的时候,浇冷水的人往往就是所有人的公敌,于是,一场发泄似的车轮张在迷龙的那张都嘴的努力下,成功掀开了大幕,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像冲向大风车的老唐一样,对着迷龙发起了攻势。
  “让你个鈤的嘴碎!”
  “驴鈤的,你没卵子就当你的恶霸,少特么人五人六的吆喝!”
  一个个溃兵咒骂着扑向迷龙,然后一个又一个的被迷龙轻易的打倒,更多的人却义无反顾的上前给迷龙送人头,就像是战场上那些“傻瓜”悍不畏死的向鬼子进攻、实则是为死而死一样。
  夏天明白,这其实不是闹剧,只是两种想法的碰撞从东北一直推啊推啊的迷龙,早就失去了对军队的信任,即便虞啸卿说的天花乱坠,秀出的武器闻所未闻,但迷龙朴实的心中依然还是那个想法:他们只是想把这些人当做炮灰一样给弄上去!
  而其他人,则信了虞啸卿的话,容不得自己孤注一掷的相信被绝望透顶、腐烂透顶的迷龙给说破。
  说破吗?
  夏天想到这个词,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他想:信了虞啸卿的人,是不是都在逼自己去相信让他们经历了无数绝望的国军?
  孟烦了对这场仗保持着一个绝对淡然的态度,他没有附和迷龙,也没有去附和骗自己的士兵们,只是极清醒的拉住了拎着刺刀的要麻,顺便将刺刀从要麻手里夺了回来,顺便用没受伤的脚把要麻踢到迷龙跟前,让迷龙好好教训下这个试图动刀的混球。
  不过,孟烦了最后却来到了夏天跟前,对夏天说:“跟我来。”
  这是夏天一拳挥在孟烦了脸上后,孟烦了第一次对他说话。
  跟着跛着走路的孟烦了到了远离喧嚣的角落,孟烦了坐在了石板路上,说:“不要去。”
  夏天没想到孟烦了把他拉出来,说的竟然是这个,一时间不可思议的看着孟烦了,半晌后才问:“为什么?”
  孟烦了抬头,但禅达的建筑间流出的空隙,并不足以让他看到远处的世界,入目的只有被建筑阻拦的的现实,他说:
  “我听过很多比这更好听的话,但……”孟烦了摇头,带着惆怅说:“现在和以前还是没有什么区别。”
  “你也不去?”
  “我去。”
  “你去?”
  孟烦了将自己的伤腿摆在了两人中间,苦笑着说:“去了那里,至少这伤……有得治。”
  “你去,不让我去?”夏天盯着孟烦了,他知道孟烦了是为了自己好,但还是赌气似的说出了这句诛心般的反问。
  “你……”孟烦了想说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初的我,而现在的我,却不想让你变成现在的我,可他说不出口,半晌后,才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你还小。”
  “豆饼呢?”夏天反问:“昨天我和兽医埋掉了一个只有17岁的兵,他比我更年轻!”
  孟烦了呆了呆,想起了自己当年弃笔从戎时候的坚决,那时候的他,豪言壮语,大喊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纵是书生也需保家卫国”;
  可几年后的他,只想狼狈、卑贱、可怜的挣扎着活着。
  “我们啊,总是被高尚的说辞和理想所驱使。”孟烦了沉默良久,说出了这句话,而他没有说出的是:但我们为了高尚而卖命,可我们却始终被卑鄙所驱使啊……
  ……
  征兵开始了!
  虞啸卿留下的部属,开始了征兵。
  可能是因为比别人更干净的缘故,夏天他们所在的这个院子,成为了张立宪他们的第一战。
  征兵的流程极其的简单,自报之前的作战序列、年龄、军衔,然后只要经过郝兽医和孟军医胡乱的检查就算通过了孟军医是孟烦了,他假装自己是军医,就轻易骗过了负责征兵的张立宪,就以郝兽医助手的身份忙碌起来。
  来者不拒的征兵方式让夏天生出阴霾,这样的方式,征到的兵简直和炮灰的模板无比的契合,但士兵们并没有发现这样的方式有什么问题,在晚上夏天才知道,他们以前啊,就是被拉进军营,就算一个兵了,而这里,起码还有装模作样的检查!
  院子里的所有人在两个医生的帮助下,都入选了不对,就剩下了一个迷龙,本来还有一个羊蛋子的,但羊蛋子却坚决的抛弃了阻拦他的迷龙,哪怕因此又招了迷龙恶狠狠的一脚,却依然固执的走向了队列,然后成功入选,只留下了在吊床上的迷龙。
  羊蛋子是倒数第二个入选的,倒数第一个是李乌拉李连胜。
  李乌拉报自己军籍的时候,迷龙就开始吼着亮底,李乌拉每说一句,迷龙就迫不及待的接一句:
  “连胜?连输吧,我就没见过你赢!你爹起这个名字那是骂你呢!”
  “打过仗?打过很多败仗吧!东北老爷们的脸都让他丢光了,一群老爷们被他扔了,死的连烧的人都没有!”
  迷龙咆哮的指控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李乌拉被张立宪点头收进了队列,一旁的何书光将最后一个名字写在了纸上,结束了在这个院子的征兵,留下了一句明天去镇外开始训练的话后,前往下一个院子,继续忽悠着征兵。
  在院子里没有了别人以后,迷龙嘲笑的喊了起来:“你们完犊子了,带着你们的就是一群娃娃兵,你们把苟活下来的贱命,交给了一群娃娃兵,你们完犊子喽!”
  溃兵们的眼睛比一般人更好使,出了懵懂的夏天,所有人都晓得,刚刚征兵的几个人,从拿枪的小兵到拿笔的军官,都是没上过战场的生瓜蛋子!
  但夏天不知道啊,他一直以为这些人都是百战老兵呢,听到迷龙的话后,他惊讶的问:“娃娃兵?他们没打过仗?”
  阿译不安的回答了夏天的话:“我们都是抱着为国效命的理想参军的,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有崇高的理想,没打过仗不要紧,只要有一颗为国效力的雄心就行,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
  阿译的话总是那么的官方,于是迷龙翻译了阿译的意思:“他们拿我们的命打几仗,就会成为了合格的军官知道什么是合格的军官们,送死你去,抢功我上!”
  好吧,夏天现在终于理解刚才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和迷龙大打出手了,他都想和迷龙干一仗这真是一个极端败坏军心的混蛋,就应该被拉出去打靶子!
  “没打过仗的娃娃兵比老油条更可靠些,”孟烦了轻声说:“至少,他们还没学会跑路的时候,把下面的人丢在阵地上给他们争取时间。”
  据说啊,很多溃兵遇到过这种情况:
  “顶住!顶住!援兵马上到了!”
  “撑住!指挥部的警卫连马上就到!”
  电话里长官们经常撕心裂肺的吼叫,誓死不抛弃一个血战的兄弟,于是前线的兵疯了一样的去打,但打到最后,血要流干了,他们才会收到真正的真相。
  而真相就是崔援兵的兄弟泣血而归:“跑了!全特么跑了!都跑了!就剩下我们了!他们都跑了!”
  真的,溃兵们真的不怕死,这个乱世,这个人不如猪狗的世道上,他们活着本就没有潇潇洒洒的成仁来的舒爽,可是……
  谁特么愿意为死而死?
  “对,跟着娃娃兵,起码不会成为糊涂鬼吧,冤死鬼比糊涂鬼强多了,对吧?”一直傻乎乎的康丫,说出了一个让人为之心折的道理,引起了所有人衷心的……he腿,大家笑闹着踹了康丫一顿后,迷龙掀开的残酷,又在笑闹中被大家刻意的遗忘。
  ……
  “他们没多少军官。”夏天缠着阿译,跟阿译在扯一个道理,不过这个道理的本质,其实是让阿译出血,不过,还没有图穷匕见的时候。
  “军官会有的。咱们中有军官,是军官就会被用上。”阿译老实的说。
  “对,他们肯定会用到咱们中的军官,就像咱们这里,您是少校,肯定能成为营长。”
  阿译有些羞涩的笑了笑,没有接茬。
  “像烦了,肯定会当你手下的连长!”
  “嗯,烦了这个人其实很不错的。”阿译衷心说,至少在找食组共同行动的这段时间里,烦啦这个副组长,让阿译很满意。
  “他肯定会配合你的,通俗来说,他肯定就是你的嫡系。”夏天直白的说着,阿译不习惯这种直白,说:“什么嫡系啊,大家都是为国家和人民效力,都是为了驱除小东洋……”
  “阿译长官,”夏天打断了阿译的这番耳朵听腻的说辞,说:“烦啦的伤已经发炎了,如果不能尽早的控制伤势,他的腿可能就要废了。”
  阿译直挺挺的看着夏天,不知道夏天的意思。
  “他是你的嫡系,如果换一个别的连长,未必能像烦啦这么的配合你,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换一个连长,肯定没有咱们落难时候相互扶持生出的感情,对吧?”
  阿译下意识的点头,但随即反应过来,想说一段官方说辞,夏天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机关枪似的说: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帮他!祁麻子手里有磺胺的!最好能给阿译换一支来消毒杀菌!而且,有了这份情,你对烦啦可就是有救命之恩了!”
  “我没钱啊……”阿译无奈的说,他藏起来的钱,在那顿白菜猪肉炖粉条时候消耗的一干二净了。
  “这个……可以换。”夏天终于图穷匕见了,用手指着阿译手上的那块表,阿译呆了,看着自己的手表,一直默默不语,图穷匕见的夏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等着。
  阿译用怀念的目光看着手表,那是小市民的父亲,攒了许久后才咬牙给自己买的。
  他目光在手表和烦啦的腿上来回游弋,许久后,他咬着牙摘下了手表,说:“拿去!”
  这一声拿去,是夏天从未在阿译身上听到的咬牙切齿。
  夏天也呆了呆,其实,他没想过会这么容易的。
  太容易了。
  ……
  祁麻子是真的黑,黑到一块手表都换不来磺胺。
  夏天把玩着手表,说:“我们又要被当人看了,我们会被送上战场,这里又会空荡荡了,你说会在多久以后才能再次碰到人满为患的场景?”
  “顶多三个月!”祁麻子想也不想的回答。
  夏天想笑,这些黑市商人对国军这么了解吗?
  “三个月,你想把手上的磺胺多囤三个月吗?如果你换了,说不准三个月后,你就用同样的本钱,赚回更多的钱了。”
  祁麻子诧异的看了眼夏天,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做生意的溃兵他想,这货倒是挺适合做商人的嘛。
  “别看了,我身上你榨不出来油了,就这一块表,如果你不换,小心我们绝望下别出心裁啊。”夏天威胁。
  “表哪来的?”
  “阿译的。”夏天老实的说。
  “我也就是看在你是阿译的人的份上给你换的,别人打死我都不换!”祁麻子答应了下来,同时,他心里也将阿译那个院子的所有人排除了嫌疑祁麻子当然在查洗劫了站长的凶手。
  夏天拿着换到手的东西,露出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