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常侍情绪阴郁地从太后寝殿出来，远远瞧见一个纤小的背影从院中青石道上不见，抓住院中侍候的宫女问道，“方才有谁来过？”</p>
宫女紧张地缩了下肩膀，低眉顺眼地回答，“余公公来找太后，见您在便离开了。”</p>
中常侍没有再问，只是望着青石道的尽头出神。</p>
余公公从福康宫出来，没有去找等在树荫下的月牙，只是远远与她对视一眼，快步回了宣德殿。</p>
月牙心领神会，也从另一个方向快速回了宣德殿，刚在当值的位置站定就瞧见中常侍匆匆而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半晌才离去。</p>
月牙被他瞧得心发虚，心脏砰砰乱跳，面上却还要保持淡定从容的模样。</p>
中常侍一走，心惊地长长舒了口气，眼前陡然出现一双金线八爪龙纹的鞋面，一抬头便对上皇上凝重、疲倦的眸子。</p>
“陪朕说说话。”</p>
说着皇上便往后殿休息的地方而去，月牙顿了一下，抿抿唇快步跟上。</p>
今日天气如同皇上的心情一般，阴气沉沉，夹杂着沁人的凉风。</p>
皇上蹲在地上给猫儿们喂小鱼干，可猫儿们精神恹恹，全都像霜打的茄子般，连叫声都有气无力。</p>
云桑县主不在，连这些猫儿们都像被抽走了魂一样，只留下疲倦的躯壳。</p>
皇上将猫儿们都接到了宣德殿照料，日日看着它们围绕在身边，似乎这样云桑就会回来。</p>
她肯定舍不得这些猫儿们。</p>
将棉球抱在怀里，一下下撸着它柔软的毛，皇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独坐发呆，宫人都被遣退，只留下月牙在一旁候着。</p>
“你可想你家主子，朕很想她。”</p>
突如其来的直白情意让月牙措手不及，看了皇上两眼，斟酌着回道，“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平安安的。”</p>
皇上突然笑了，也不知是笑她答非所问，转移话题，还是笑她故意装傻。</p>
他上扬着嘴角，笑容虽苦涩，却也真情实意。</p>
“她定然恨透了皇宫，所以不愿意回来。便是朕也开始厌恶这皇宫了。”</p>
月牙心中惊慌，面上却保持冷静，“主子孤身在外，也不知有没有吃饱受苦。早知如此，婢子就该与主子一同出宫，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护住主子不被歹人抓去。”</p>
她特意强调伏荏苒被歹人抓走。</p>
皇上侧头看了她一眼，又是笑，笑意不明。</p>
这一系列事的事情下来，便是傻子也猜地到伏荏苒就在桃花春庄，一切都是圣殿在背后推动。</p>
“朕查过了太后与天泱国太宰的过往，两人不止是表兄妹，太后对太宰爱而不得，对云桑从始至终都只有厌恨。桃花春庄既是在保护云桑，也是在为云桑铲除异己。即便朕再顾念养育之恩，也是护不住太后的。”</p>
皇上喋喋不休的解释着，似在为自己的不孝辩解，语气无奈，但深深的愧疚之意展露无遗。</p>
太后给予了他高贵身份，辅佐他坐上皇位，恩大于天。</p>
但太后与云桑是绝不可能共存的，选择来临时，内心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喊出云桑，那个轻易住进他心里的人。</p>
他唾弃自己的自私和无情，但他的心不由自己做主。</p>
月牙交叠在身前的手紧紧捏着，皇上什么都知道。</p>
灰蒙蒙的天空越来越暗沉了，像是要下雨，几团醒目的黑云汇聚在一起，缓缓压境。</p>
棉球似是感应到渐渐潮湿的空气，烦躁地喵呜一声跳出皇上的怀抱，迈着优雅的步子躲进了屋里。</p>
皇上望着天空的目光有些涣散，似是回忆着什么美好，脸上的阴郁散去，现出丝丝阳光来。</p>
“朕是真的喜欢云桑，想要长长久久地把她留在身边，若她愿意回宫，朕会为她扫平所有威胁和障碍。”</p>
说着视线转向了月牙，一字一句吐出五个字，“朕金口玉言。”</p>
他现在是什么都明白了，又是流言，又是使臣来朝，之前还迷茫圣殿这一系列动作究竟有何目的，原来都是冲着太后而来。</p>
他们是要毁了太后，而他便是顺水推舟的那个人。</p>
月牙迎视着皇上倏忽间变得灼人的目光，咽了咽口水，快速垂下视线。</p>
她确定皇上这句话是对她说的，或者说是通过她说给主子听得。</p>
皇上是要让她给主子传话？</p>
皇上知道她能与宫外传递消息？</p>
月牙大惊，她到底该不该把这些话传递给主子，会不会是皇上诈她，故意钓出她的同伙？</p>
她现在倚仗的都是桃花春庄安插在宫中的势力，若一个不慎将人暴露，她死也不足以赎罪。</p>
月牙不敢大意，终究是把那些话压在心里，谁也没说。</p>
……</p>
桃花春庄流生堂内，庄主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p>
屋内烟雾袅绕，药香袭人，相宝司长端着药碗从左次间过来，勺子不停搅动着滚烫的汤药，不时发出碗勺碰撞的声响。</p>
“庄主，该喝药了。”</p>
庄主咳嗽两声，撑着床面坐起，刚接过药碗准备喝，屋外有人通传。</p>
“庄主，入宫觐见的三位司长回来了。”</p>
庄主把送到嘴边的勺子放了回去，将药碗递回相宝司长手中，回应屋外的声音。</p>
“快请进来。”</p>
寻一司长三人一进来就闻到了扑鼻的药味，见到庄主准备下床，连忙拦住了。</p>
“您好好休息，别起来，小心身体。我们就是来和您说一声，皇上已下旨将冯连一案交由三司会审，典沧御史也会参与。”</p>
庄主嘴角扬起了满意的笑，点头喃喃着，“那就好。”</p>
寻一司长面含疑问，犹豫一下开口问道，“晚辈有一事不解，庄主是如何得知天泱国狼子野心的？吞并暮国的消息连我们在天泱国都不曾听闻。”</p>
庄主给圣殿传消息时说，只要提出帮天泱军队取道汉城，太宰和天泱皇上绝对能答应他们以天泱国使臣身份出使暮国。</p>
由此他们才推测出天泱国想要借此次共敌扶翼部落的机会吞并暮国。</p>
可取道汉城的条件一提出，天泱国定会猜到他们吞并暮国的野心已经泄露，幸而圣殿从不参与国家之争，天泱皇上才答应与圣殿合作。</p>
天泱国对圣殿始终保持提防，却又抵挡不了圣殿的实力。</p>
圣殿出面，有些事比一国至尊办起来还要轻而易举。</p>
庄主本以为圣殿只会派一位寻常司长来，没想到来的是宋寻一。</p>
宋寻一在圣殿地位尊崇，他亲自前来可见此事的重要性。</p>
这是殿主私下安排的，还是山主的决定？</p>
庄主帕子掩唇用力地咳嗽了几声，脸都涨地微红，喘匀了气才回道，“是遵从殿主命令跟踪太后时查探到的。太宰的人给太后送孩子的东西，并提出让天泱军队取道汉城的要求，同时还要负责粮草军饷，增加一倍朝贡。”</p>
太后有孩子的事寻一司长是知晓的，当年太后与太宰的那段感情纠葛在天泱国并非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少。</p>
不过太后生过孩子的事却知之者稀。</p>
另外两位司长此时皆是一副受到冲击的模样，这么大的隐秘他们闻所未闻，这若传出去得引起多大的惊涛骇浪啊！</p>
要知当今天下最为出名的女人便是圣主，她的名声实在太广，如同天边银月，压倒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光芒，让天下女人皆沦为陪衬。</p>
在这种情况下，暮国太后算是少数能崭露头角的。</p>
女子当政便是她这一生最璀璨的光点。</p>
但现在，她的光点随时都可能因为那个不为人知的孩子被掐灭，然后沦入地狱。</p>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的注意点是在太后的惊天秘密上，寻一司长却抓住庄主话中的那个人，不自觉拔高了些声音。</p>
“殿主？殿主在暮国？庄主见过殿主？”</p>
庄主神情坦然地点了点头，“桃花春庄近来之事都是殿主在指挥。”</p>
“殿主现在在何处，他一走就是两年，我都许久不曾见过他。”</p>
寻一司长迫不及待地问道，屋里的人听闻殿主之名，也不自觉肃然起来。</p>
庄主眉心微皱不知该不该回答，就在这时突然听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接着一个碧色身影阔首大步地从外面进来，房门一开一合间带进些许清风。</p>
“见我做甚，安排你的事办好了？”</p>
所有人循着声音看去，而后都像被点了穴道般定在当场，半天没人发出声音。</p>
端着药碗的相宝司长看着那张好看的过分的脸，半天回不过神来，眼睛不停眨着，不断确定着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或者认错了人。</p>
这人不是云桑县主的侍卫吗？他居然，居然……是殿主？</p>
还是那副绝色无双的面孔，墨发高束，剑眉入鬓，一双勾人的丹凤眼让人神魂颠倒，不敢多看，随便一件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格外养眼。</p>
他只需站在那，便是一副让人永生难忘的绝美画面。</p>
模样与之前所见并未有何不同，却又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p>
那桀骜厌世的气场，仅仅与他同处一室便紧张地快要背过气去。</p>
等等——</p>
他堂堂圣殿殿主，为何会给一个小小的县主做侍卫，即使她是太宰的女儿，这面子未免也太大了。</p>
相宝司长突然福灵心至，这位云桑县主的来头怕是不止表面这么简单。</p>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看见弗谖则是激动地全身发软，嘴唇都在颤抖，眼睑恭顺地低垂着，不敢僭越分毫，眼角眉梢写满了敬畏。</p>
他们虽是司长，但因在分殿，从不曾见过殿主尊容。</p>
殿主便是在圣殿中也极少露面，无论圣殿还是分殿的事，都交给了手下管理，极少插手。</p>
他们以为这辈子可能都无缘见殿主一面，不想惊喜来地太突然，让他们神魂颠倒，到现在都有些缓不过神来。</p>
寻一司长自小在圣殿长大，与殿主接触虽不多，对他却也有些了解。</p>
这个人绝不像他绝色外表般美好，极其不好相与。</p>
想到这，寻一司长收回惊诧，连忙跪行大礼。</p>
“属下宋寻一参见殿主。”</p>
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紧跟着一齐行礼。</p>
庄主也想下床，被弗谖抬了下手拦住了。</p>
“躺着吧。”</p>
然后兀自在屋里的茶案后坐下，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着，支着太阳穴斜靠在凭几上，身上透着几分闲散。</p>
宋寻一看了看殿主，又看了看庄主，心中升起疑问。</p>
殿主为何会来桃花春庄？</p>
而且庄主说，桃花春庄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皆是殿主在操控。</p>
他刚来桃花春庄知道的还不完全，却也看出桃花春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针对太后。</p>
莫非那些过往殿主根本不曾放下。</p>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究还是不准备放过太后。</p>
寻一司长心中暗叹一声，却又很快释然，关于圣主的事又有谁能轻易放下。</p>
他收敛心神，回答起殿主方才问的问题。</p>
“回殿主，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消息透露自……则坪村。”</p>
中间停顿了一下，屋里还有不少人，所以他没有说的详细。</p>
不过则坪村这个名字屋里的人都不陌生，这是红叶秋山山脚下的村落，因背靠圣殿而闻名，每年去则坪村的外乡人极多，皆是为了瞻仰圣殿尊荣。</p>
消息自则坪村传出，岂不是变相表示消息来自背靠的圣殿。</p>
是圣殿中人无意泄露，还是……里面有细作！</p>
“所以，他也知道圣殿中有标注具体位置的地图，想借招商会进入圣殿，寻找地图？”</p>
弗谖一语中的，一下就猜中了。</p>
寻一司长对他的敏锐见怪不怪，闭了闭眼睛，表示肯定。</p>
“正是。今年的招商会比以往更加热闹。圣殿放出圣主手镯的消息，无论是江湖人还是朝中人皆趋之若鹜，卯足了劲想一窥圣殿的同时见见圣主所戴的镯子长什么样。其他人是为了手镯，天泱皇上却是为了地图。”</p>
寻一司长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无趣表情，嘴角轻含笑意，此时那抹上翘的弧度却隐隐透着讥讽。</p>
弗谖端起面前的白釉云纹茶杯把玩着，细长的手指衬着润泽的釉色越发显得白皙好看。</p>
袅袅茶烟漂浮而上，氤氲了他的眉眼，接着眸光一凝，突然释放出迫人戾气，带动着屋内气场瞬间杀气四伏。</p>
手指收紧，茶杯已在掌心碎成了渣子，和着茶水糊了一手，又脏又湿。</p>
“我看他是两个都想要，但他一个都别想得到。无论圣殿的东西还是人，他都休想再沾染半分。”</p>
两人说的意味深长，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殿主为何突然发了怒。</p>
弗谖毫不隐藏身上的戾气，屋里人全被他可怖的怒颜吓得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p>
圣殿与天泱国的恩怨，即便不是圣殿之人也知道一些。</p>
天泱皇上于圣殿而言是永不可遗忘的仇人，更是殿主不可提及的逆鳞。</p>
屋内气氛紧绷，几位司长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庄主难以抑制的咳嗽声恰到好处的打破了僵持。</p>
其他人不明白寻一司长和殿主在说什么，庄主却知晓一二。</p>
圣殿每三年会举行一场招商会，对接下来三年各国内济病所需要的药材、书院需要的笔墨纸砚等等寻找合作商户，各国商人争相想与圣殿合作。</p>
今年圣殿传出消息，选中的合作商家可入圣殿一观，这下就如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整个天下都沸腾了起来。</p>
不仅如此，圣殿还会将圣主的一枚手镯面世。</p>
传闻圣殿收藏的那枚镯子，圣主从小戴到大，常年吸收圣主灵气，可以延年益寿，永保容颜。</p>
那手镯极有灵性，会自己认主，能顺利戴上它的就是它认定的主人，圣殿也会大方相赠。</p>
大家虽不期望能成为手镯主人，但能看上两眼，沾沾圣主气息也好。</p>
这两件事加起来，足以让今年的招商会吸引全天下人的目光。</p>
而在不久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据天泱国皇宫传出的消息，天泱皇上不知从哪儿听说暮国出了一个超大的银矿，产量数之不尽，圣殿隐藏消息私下开采。</p>
天泱皇上对这个银矿势在必得，所以想要借着招商会进入圣殿，寻找标注银矿位置的地图。</p>
这也应该是天泱皇上想要吞并暮国的其中一个原因。</p>
银矿，他们以为是银矿……</p>
呵！弗谖忍不住冷哼一声。</p>
“继续查，是谁漏出的消息。”</p>
寻一司长垂首领命，“是！”</p>sxbiquge/read/61/612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