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留痕，雁过留声。</p>
李承志背着手，在土坡下的城墙根走来走去，短短二三十丈，他来回走了半个多时辰，估计没一百遍，也有五六十遍了。</p>
不时，李承志就会捡起一块干泥，握在手里慢慢揉动。随着走动，一缕一缕的细土从李承志的指缝里露出，随风飞散。</p>
达奚一脸狐疑的跟着他。</p>
这是什么怪习惯？</p>
有人思考时喜欢踱步，有人思考时喜欢捋须，也有人喜欢摸鹰撸狗，比如从父。</p>
但喜欢玩泥巴的，还真是第一次见……</p>
正乱猜着，李承志猛的停下了脚步，达奚不察，差点一头撞上去。</p>
怎么了？</p>
他诧异的抬起头，发现李承志一脸的玩味，冷笑着盯着头顶上的城墙。</p>
达奚刚凑过来，也想跟着瞅一瞅，李承志却把右手伸到了他面前，摊开了五指。</p>
掌心里躺着十数粒大米，但颜色有些发黄，像是放了许多年陈米</p>
哪来的？</p>
达奚刚要问，但嘴都没张，瞳孔猛的一缩。</p>
还能是哪来的？</p>
分明是李承志从哪些干泥块中一颗一颗的揉出来的？</p>
那也不是普通的泥块，而是……城墙上的夯土？</p>
达奚猛的抬起了头：墙面幽黑反亮，全是石砖，哪里能看到半点夯土的痕迹？</p>
不是说泾州的城墙上没夯土，大魏再有钱，也修不出全用石砖垒造的一座城来。</p>
泾州的城墙与其它州城并无二致，皆是就地挖土，和以糯米汤夯造而成。</p>
然后才会在外面包裹一到两层石砖，一是防止敌人射箭入墙，当梯子一样攀爬，二则是防雨冲淋。</p>
但因叛军无冲车、撞梯之类的攻城利器，城墙的上石砖均好好的，那李承志揉了这半个多时辰，估计都揉了上百斤的夯土是哪来的？</p>
达奚猛吸了一口凉气：“找到暗道了？”</p>
李承志冷冷一笑：何止是暗道？</p>
密室还差不多。</p>
这一个小时，他难道只是为了找这些米？</p>
又为何让城上城下尽量肃静？</p>
除了寻找其它的痕迹，判断暗室的具体位置，他还在观察里面是不是有人。</p>
宽不知道有多少，而只是长度，就有三四丈！</p>
若仔细观察，这四五丈之内，每隔一到两米，城体的砖缝中就必然会有一两个不起眼的小孔，这分明是用来透气的。</p>
要再贴到墙上听，就能听到好像里面有老鼠窜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p>
但哪有那么多老鼠？</p>
这分明是有人在蹑手蹑脚的走动，以及衣物擦过墙体发出的动静。</p>
声音如此清晰，估计至多也就隔着一两道石砖，李承志怀疑，如果有冲车，撞不了两下，就能撞出一个窟窿来。</p>
但他们是来平叛的，又不需攻城，哪有这玩意？</p>
达奚又惊又骇。</p>
看起来，李承志发现的过程是如此简单，只靠着几粒米，就找到了贼人藏在哪。但问题是，又有哪个能提前想到，城墙里还能藏人？</p>
达奚急切的问道：“即然有通风的气孔，也定然是能从里往外窥探……看大军围城，贼人是不是已然惊觉？”</p>
“很有可能！”李承志微一点，又冷声笑道，“但又能如何呢？”</p>
又能如何？</p>
达奚愣了愣。</p>
是啊，又能如何？</p>
连内城都已封了，贼人便是惊觉，也已是瓮中之鳖。</p>
再退一步，即便那替身已潜入城内，慢慢甄别就是了，无非就是多封些时日，总能找出来的……</p>
李承志又沉吟道：“但还是那句话，能不造死伤，就尽量不要多造死伤……先不要声张，你先传令，让守军放下云梯，先放两旅兵丁入城，而后两面夹击……”</p>
达奚眼神微动？</p>
李承志只是不想多造死伤么？</p>
不止！</p>
应该还有不想便宜了胡始昌的意思……</p>
达奚微一点头，刚要传令，又听城上一阵响动，下意识的抬起头来。</p>
不知何时，城上多了一群甲士，中间簇拥着一个将领，大概三四十岁，与胡保宗有四五分相像。</p>
“是胡铎？”达奚低呼一声，顺便给李承志提着醒，“胡海三子，胡保宗的叔父，也是陇东郡守……”</p>
“知道！”李承志轻轻回了一句，本能的多看了两眼。</p>
李睿李聪回来后曾提起过，说父亲与胡铎同守城墙，看起关系很是不错。</p>
而且好像还想求胡铎许一个女儿给自己……</p>
开什么玩笑？</p>
正转着念头，见胡铎抱起了拳，向达奚拱了拱：“奚中郎！”</p>
达奚只是点了点头，心想是不是城内已挖开了城洞，胡铎是请自己入城的。</p>
胡铎却没了下文，而是转过头，笑吟吟的看着李承志：“可是承志贤侄？方才见过怀德，才知此次持节传令的竟是你……果然是龙凤之姿，贤侄好风仪……”</p>
好风仪？</p>
李承志忍不住的想摸摸眼睛。</p>
肿虽消了，但淤青还在，估计不像熊猫也差不多了，又哪有风仪可言？</p>
“世叔过奖！”李承志应了一声，刚抬起手，准备敷衍两句，耳中好似听到了一声隐隐约约的嘶吼：“李……承志……”</p>
李承志悚然一惊，不敢置信的看着就离着他两三步的墙体。</p>
声音好像是从墙里发出的。</p>
听错了，还是出现了幻觉？</p>
他猛一转头，看到达奚分明与他一样，一脸惊骇。</p>
随即，又一声传了出来：“刘……刘慧……”</p>
但只喊了两个字，声音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嘴。</p>
接着又是“通”的一声重响，好像打碎了什么东西，又像重物落了地……</p>
“李文孝……”李承志一声低呼，“好像是李文孝……”</p>
达奚眼珠子都突出来了。</p>
怪不得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p>
李承志又惊又喜。</p>
惊的是，本准备不动声色的两面夹击，哪想被胡铎一声“承志贤侄”给喝破了？</p>
喜的是，李文孝后面那一声，分明是提醒自己刘慧汪就在里边……</p>
两人都还未来得及缓口气，猛听墙内一阵乱响，不但有好多人奔走的动静，竟还有铁器相撞的声音。</p>
这是要狗急跳墙了……</p>
达奚想都没想，一声嘶吼：“胡郡守，快快快……贼酋就藏在你脚下……快命人堵住……”</p>
贼酋？</p>
刘慧汪？</p>
果然……</p>
胡铎猛的一惊，满脸狂喜，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扭头就走。</p>
那脸上的惊喜都溢的快要流出来了，李承志哪能看不到？</p>
这胡始昌，竟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p>
他暗叹一声，一声清喝：“李睿，挖墙！”</p>
随着李承志一声令下，五百白甲兵像是变戏法一样，提铲的提铲，拿锄的拿锄，飞一般的奔了过来。</p>
李承志什么时候准备的，自己竟都没发觉？</p>
达奚正狐疑着，听到城头一阵响动，抬头一看，刚刚还围的跟蚂蚁一般的城墙，竟眨眼间就没了几个人影？</p>
他脸色一变，后知后觉的嘀咕道：“莽撞了？”</p>
你才知道？</p>
李承志瞪了他一眼。</p>
本是十死无生的胡始昌，却因达奚的那声惊呼，竟觅到了一线生机？</p>
好不甘心啊……</p>
达奚脸色变了好几变，好几息后，才黑着脸，咬牙切齿的问道：“胡始昌与胡铎是不是早就在等这一刻？怪不得你要让我传令，吊兵卒入城？怕是挖到天黑，那门洞也挖不开……”</p>
你以为呢？</p>
李承志怅然一叹：“你在城外盯着，我进去看看……”</p>
“还是我去吧……”达奚拦住了他，又沉吟道，“即便你持令节，但总归没有官身……”</p>
意思是泾州总归是胡始昌的地盘，凭李承志的身份，根本镇不住……</p>
“你以为我是要进去抢功？”李承志顿时失笑，“能不能抢得过先不论，这一抢，等于断绝了胡始昌的最后一条活路，他怎可能不狗急跳墙？算了，先由他吧，总比逼反了内讧的好……</p>
我只是想进去看一看，提醒胡始昌一声，别心急之下再中了贼酋的李代桃僵之计，再抓到个假替身……”</p>
还有替身？</p>
怎可能？</p>
李承志肯定不是为了这个，不然站在城下喊一声就行了，何必非要入城？</p>
达奚也不点破，只是将那块天子令节拿了出来，递给了李承志：“拿着吧，也好方便行事……”</p>
李承志也不推辞，装进了怀里。</p>
“放梯！”</p>
随着达奚一声高喝，守军将一架长梯滑了下来。</p>
不多时，李承志便带着李睿并数十亲卫，登上了城墙。</p>
看着他的背影，达奚眼神微动。</p>
他知道李承志没说实话，但又猜不出来其意。</p>
李承志还能是为了什么？</p>
哪有那么多真替身假替身，这又不是套娃？</p>
李承志是想看看，李文孝是不是真的活着？</p>
一想起李文孝，他就想起李文孝的密信中提到的，那块刻有“桃李子”谶言的铜牌。</p>
汪称王，“承”称皇？</p>
怎可能？</p>
……</p>
刘慧汪恨的牙都快要咬碎了。</p>
难道真是因为杀生过多，天要灭他刘氏一门？</p>
不是他非要躲在这老鼠洞里，而是除了这里，他根本再无处可遁。</p>
僧乱刚起时，胡始昌就以搜捕僧贼同党的名义，将城中的佛教信众、不管你信的是大乘小乘，一概擒拿关押了起来。</p>
甚至一度到了街上看到个毛发稀少的，都要拦下来盘问一番。</p>
试问刘慧汪和一队僧卫，这百多颗明晃晃的光头，如何才能悄无声息的潜到城内？</p>
根本没机会的……</p>
本想藏上几天，撑死了十天半月，只要大军一退，稍稍装扮一下，轻轻松松就能混出城。</p>
哪知被这该死的李文孝一口喝破了藏身之处……</p>
刘慧汪满面狰狞，一拳接一拳的砸在李文孝的胸口，如同野兽一般的咆哮着：“李文孝，我好心好意救你，你为何要置于我于死地？”</p>
刘慧汪落拳之处，正是李文孝受伤的地方，他每打一拳，李文孝就会吐出一口鲜血。</p>
即便如此，李文孝都未叫一声，而是如饿狼一般紧紧的咬着牙，脸上露着残忍的笑。</p>
“救我？咳……咳……难道不是为了我乌支李氏的余财……怕是已将我府中挖了个遍吧？到了此时还……还哄骗我……说乌支未失……乌支若未失，奚康生又怎会至此？”</p>
李文孝一声一声的咳着血：“可怜我李氏满门……恶贼，一起死吧……”</p>
他已是无救，怕是下一息就会一命呜呼，偏偏刘慧汪却不嫌他累赘，非要带着他？</p>
自那一刻起，李文孝便知道，他乌支李氏已然满门尽绝。不然刘慧汪不会还妄想从他这里套话……</p>
至于是被奚康生杀的，还是刘慧汪杀的，对他而言已无区别。</p>
若不是上了刘慧汪的恶当，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自然全都要算到刘慧汪头上……</p>
“是又如何？”刘慧汪重重的一拳砸到李文孝的胸口，狞声笑道，“不错，你乌支李氏就是我下令屠灭满门的……狗贼，当我不知道么，竟妄想与白甲贼里应外合？爷爷不屠你屠哪个……”</p>
李文孝狂震，连血都忘了往外吐，嘴里咕咕嘟嘟的往外冒着血泡，不敢置信的盯着刘慧汪。</p>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将数万叛军精锐，当礼物一样的送给了李承志？</p>
“当然为了引那奚康生上钩……莫说才是二十万，便是再死二十万也值得……可惜……”</p>
随着“可惜”二字，刘慧汪的的五官仿佛变了形，脸上再不复半丝丰神如玉的神彩，“可惜我刘氏伟业……”</p>
刘氏伟业……刘氏？</p>
李文孝惊恐至极，如同见了鬼一样的盯着刘慧汪：“不……你不是……咳……咳……”</p>
他想说的是：你不是刘慧汪……</p>
却被一口血给呛了回去。</p>
有如福临心至，李文孝突然想起有关刘慧汪的一些神迹：晨时南山暮北海，一日可行千万里……</p>
这根本不是什么神迹，而是有替身……更或者说，是孪生兄弟？</p>
不然刘慧汪不会说什么“刘氏伟业”……</p>
“你猜到又能怎样？我兄长怕是早已随慕容青孤出境了……”</p>
说着一顿，脸上又一黯。</p>
兄长早已病入膏肓，即便逃了出去，又能活多久？</p>
按谋划，逃出生天的应是自己才对？</p>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p>
再一想来，也不全是李文孝喝破藏身之地之故，而是那李承志分明已有了怀疑，不然不会令大军围城，更不会在十数丈之地转来转去……</p>
“李承志……”刘慧汪嘶吼一声，牙齿咬的咯咯直响。</p>
他猛的一顿，又狞笑道：“放心，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的……怎么也要被那奚康生千刀万剐，暴尸百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入轮回，方能解我刘慧真心头之恨……”</p>
说着，他竟举起袖子，替李文孝擦起了脸上的血污。</p>
千刀万剐……暴尸百日……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入轮回……</p>
李文孝双眼猛突，一口气窝在胸口，竟当场气晕过去。</p>
“哈哈哈哈哈……法能……”</p>
刘慧真狂声吼道，“将这狗贼抛出去……”</p>
“诺！”法能恭声一应，叫过几个和尚，抬着李文孝，走向内墙。</p>
内墙已被破开了一个豁口，离地约一丈。此时墙下正烧着熊熊烈火，除此外，守在豁口处的那些僧卫脚下，还摆着数十只罐满火油的瓷坛。</p>
数不清的兵丁围在墙下，正在手忙脚乱的灭火。但泼水根本无用，只能盖以沙土。</p>
但刚盖住一些，就会有和尚从半墙上丢几口油坛下来，火势反而比方才更猛……</p>
胡始昌与胡铎就在两丈之外，明明知道墙内就是刘慧汪，却只能干着急。</p>
就算不能生擒刘慧汪，哪怕砍下头颅也行，可若是被烧成一具焦尸，奚康生又怎会认？</p>
正心急如焚，突听墙内一声嘶吼：“胡始昌，让兵卒收枪，和尚送件大功予你……”</p>
胡铎猛一抬头，仔细一看，不是刘慧汪是谁？</p>
他急的大吼：“收枪……收枪，接住了……”</p>
几息之后，见几个和尚奋力一抛，一道人影被丢了下来，砸到了几个兵丁身上。</p>
同堂为官数载，更是闹的如同生死仇敌，胡始昌哪认不出这是李文孝？</p>
但一个李文孝能值几何？</p>
胡始昌激动的胡子都抖了起来：“刘慧汪，便是要死，你又何至于受这火刑之苦？不如走下城来，本官许你好酒好肉……”</p>
“哈哈哈……”胡始昌话都未说完，就被和尚的一阵狂笑给打断了，“胡始昌，你怎知我在受苦，而不是往生极乐？难道你未听到我圣教信众往生时的经言？”</p>
胡始昌脸色猛的一白。</p>
烁烁圣火，焚我罪业。涤尽尘滓，往生极乐……</p>
怪不得要放火？</p>
原来是这妖僧要自焚……</p>
怎么办……怎么办？</p>
胡始昌目眦欲裂，紧紧的盯着半墙上的那袭白衣，仿佛已看到自己被押上刑场，明正典型的结局……</p>
他又惊又怕，却无计可施，正自心如死灰，突见刘慧汪猛的往他身后一指，又惊又怒的吼道：“白甲贼……竟然未死绝？”</p>
白甲贼……白甲兵？</p>
不，是李承志……</p>
胡始昌猛一回头，看到三四丈之外，立着数十个披白甲的兵卒。</p>
再一细看，其中隐约藏着一个穿金甲的身影。</p>
李承志暗暗的一叹，无奈的走了出来。</p>
要不是怕李文孝下一秒就断了气，毛都问不到，他是绝不会这么早露面的。</p>
安安静静的看着刘慧汪被烧死不好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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