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白，一弯晓月缓缓升起，悬于半天。</p>
天色已然半亮，雾气渐渐浓起，山林之间如同被罩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缥缥缈缈，仿佛仙境。</p>
“咯咯咯……札札札……”</p>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吊桥被一点一点的放下，又听“轰隆”一声，一股尘灰冲天而起。</p>
数十白甲亲卫护着一辆马车出了城门，向西奔去。</p>
车厢虽不宽，却很长，是用白甲车营的铁皮厢车改造的，两个人并排平躺都没问题。</p>
车底还加了草席、棉被，不怎么颠，所以只要不是急行，乘车还是要比骑马舒服。</p>
两人之间摆着一只食盒，张敬之一手掂着肉脯，一手抓着一支酒葫芦，慢斯条理的品尝着。</p>
李承志却半靠着车厢，一下一下的点着头……竟是在打瞌睡。</p>
看他困成如此模样，张敬之心下了然：定是李承志昨日听了自己所言，心绪难平，估计一夜都没怎么睡。</p>
张敬之稍一沉吟，将酒葫往前一递：“喝两口，也能睡的沉一些。”</p>
李承志睁开眼睛，歉意的笑了笑，接过酒壶，“咕咕咚咚”的就是几口。</p>
好冲……</p>
一时情急，竟忘了这是蒸馏过的烧酒，李承志被辣的直鼓眼珠。</p>
也是阴差阳错。</p>
这些蒸馏酒，都是他还在朝那的时候，购集成酒后，蒸馏成高度酒，准备用来泡制药酒和绷带的。</p>
哪知这么多仗打下来，别说战死，白甲兵竟连伤都没伤几个？</p>
那这酒除了喝，自然就再没什么用处了。</p>
但战时连李承志都不喝酒，更何况以下的军将兵头，所以蒸馏酒竟全部积攒了下来。</p>
李松遁走时带走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也不能倒掉，李承志便藏了下来，但轻易不会示人。</p>
就连李始贤，都才是前日夜里才有幸尝到，惊呼神奇，追问李承志是从那里来的。</p>
李承志哪会说实话，只说是从刘慧汪的地窖里挖出来的。</p>
主要还是怕犯忌讳，对他此时而言，懂的太多真心不是什么好事。</p>
二也是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p>
因为蒸馏酒的工艺太简单了，是个人看一眼就会：拿口大陶缸将酒封好，再拿根陶管接蒸气，接到另一口缸里，蒸气凝结后，就是度数极高的蒸馏酒。</p>
要是还嫌度数不够，多蒸几次就行了……</p>
这样蒸出来的酒不单单是辣，以及上头快，容易醉等特点，光是卖相，就不是这个时代的醴酒所能比的。</p>
张敬之、郭存信等人平时见了好酒，至多也就是用“明如鹅黄”、“亮如琥珀”这样的词来比喻。</p>
但见了李承志这酒，学富五车、才思敏捷如郭存信，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p>
太清了！</p>
就是井里的水，有没有这般清亮的？</p>
更过份的是，还那般香？</p>
酒精本就是香料，再加发酵酒中还含有其它的香精类元素，更不会因蒸馏而流失，所以蒸馏酒的度数越高，酒自然就越香。</p>
所以在李承志看来，这酒除了味道比较冲，喝到嘴里比较辣之外，几近完美。</p>
但南北朝正值小冰河时期，再加北地更加天寒，五六月分都不鲜见雪花飞舞的时节，所以这入口火辣、喝下去就能暖遍全身的缺点，竟又成了优点？</p>
因此，只要是喝过这酒的人，就没有不叫好的。</p>
就如达奚：自从前夜喝过一回，昨天已经追着李承志的屁股大半天了，说是刀既然被收回了，赔他这么几缸酒也行？</p>
李承志听了直翻白眼。</p>
还几缸？</p>
连我都没有这般多，你做什么美梦呢？</p>
……</p>
李承志抻着舌头哈着气，又飞快的掂起两片肉脯丢进了嘴里，中和着辣味。</p>
嚼了两下，李承志眼睛一亮。</p>
咸淡适宜，肉筋味香，还带着丝丝韭味，竟说不出合他口味。</p>
他并不是不爱吃肉，而是不爱吃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口味而烹制的肉食。</p>
要么只放盐，腥也就罢了，苦的齁嗓子也先不提，你倒是煮熟呀？</p>
要么就是有什么调料一骨脑的全放进去，一顿猛火煮成羹。吃到嘴里，明知道那是肉，却压根尝不出一丝肉的香味。</p>
而眼下这一盘，却让李承志生出了一些后世蘸着野韭花，吃着手抓肉的感觉？</p>
他越吃越顺口，一片接一片的往嘴里塞着，还含糊不清的问着话：“谁做的？”</p>
看他越吃越香，张敬之呷了一口酒，慢悠悠的说道：“是京墨……听闻今日你要与我随行，一夜都未睡，煮炙出来的……”</p>
连夜煮炙？</p>
怪不得这肉脯吃着这般筋道，却半点都不嫌干？</p>
李承志心头一暖。</p>
只记得还是在朝那，单独与她相处，让她泡茶的那一次，闲聊之时提了两句，她竟然就记下了？</p>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感动是假的，李承志的脑海中自然而然的竟浮现出了一道窈窕玲珑的身影。</p>
“她也在城里……何时来的？”</p>
他放下了肉脯，轻轻往后一靠，幽幽叹道，“想必太公也在吧？昨日送司马回官舍之时，也不说提醒晚辈一声，竟未拜望？真是太失礼了……”</p>
张敬之差点笑出声。</p>
李承志这哪是想拜望父亲？</p>
分明是少年慕艾，怨自己没让他见到京墨……</p>
张敬之微微一笑：“父亲还在朝那，并未接来。是内子怕京墨思父心切，忧伤成疾，因此也将她带了回来……但京墨还在孝期，哪有见外客的道理？”</p>
那上次你怎么敢让我见？</p>
被点破了心思，李承志止不住的面皮一红，腹诽的同时，脸上又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p>
竟忘了她还在守孝？</p>
而且一守就是三年……</p>
到那时，自己都满二十，早立冠了……</p>
倒不是李承志急，而是架不住李始贤和郭玉枝着急。</p>
这踏进家门才三五日，两人在他耳边就念叨了不下一百遍。</p>
特别是郭玉枝，竟比担心李承志是不是会造反还要上心。甚至已经开始给李始贤吹枕边风，计划哪天带着李承志去郭府拜访，让他见见表妹……</p>
其中未尝没有急着让李承志成家，说不定就能安生下来的心思。</p>
表妹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的。</p>
但一时半会，又到哪里去给他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p>
李承志不但是李氏嫡子，还是祖居李氏未来的族长，这眼看马上就要封官拜爵，堂堂正妻，又岂是那么随便就能娶进来的？</p>
郭玉枝急的心里直冒火，无奈之下，只好退了一步，给李承志下了最后通谍：正妻可以暂缓，但妾必须要纳，而且还限定了时间：短则三月，迟则半年……</p>
猜都不用猜，肯定是萝莉一枚，九成九也就十二三，撑死了不超过十四岁。</p>
就算你想娶个稍大些的都不大可能，因为元魏朝的法律不允许：女子年十四未嫁者，家人坐罪……</p>
先不说长相品性能不能合他的意，这么小，李承志能不能下得了嘴还是个问题。</p>
此情此景，他不想张京墨都难……</p>
“还要三年啊？”</p>
李承志心里想着，竟念叨了出来。</p>
只听“噗”的一声，张敬之猛的往一侧一偏头，差点将一口酒喷他脸上。</p>
李承志臊的满脸羞红，脸都紫的快成茄子了。</p>
好在只有他与张敬之二人，这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非一头钻进地里。</p>
“无妨无妨……”张敬之连连摆着手，“年少慕艾，人之常情……”</p>
敛了敛神色，张敬之又悠悠说道：“原本，我是准备让京墨守够百日，就除孝的……”</p>
百日除孝？</p>
李承志心里一动：“可行？”</p>
“有何不可行的？便是汉时，还有皇室夺情嫁女的！”</p>
意思是：更何况在纲常礼法几近崩坏的元魏。</p>
张敬之看着李承志：“但张李两家虽非名门，却也是士儒之家，该守的礼法，还是要守的。所以，想要京墨除孝，还不会被士族嗤笑，就得有个由头……”</p>
李承志期翼的问道：“比如？”</p>
看他这副模样，再听这“比如”二字，张敬之差点没绷住。</p>
觉得好笑的同时，他也止不住的一阵欣慰：可见李承志多么喜爱京墨。</p>
也不枉我张奉直如此劳心费力，尽心竭意的帮你谋划……</p>
“比如，便似我这般夺情起复，若是有上官诏令，令京墨除孝，我身为臣吏，自然要以身做则，不能抗令……”</p>
李承志恍然大悟。</p>
张敬之说的是大魏婚律：女子年十四以上未嫁者，官府赐婚，家人坐罪……</p>
但因元魏朝家法与皇权并重，所以一般不会有那个地方官这么较真，把因丧守孝而误过婚期的女子拉去赐婚。</p>
想也能知道，这个年代，有多少普通人会把礼法当回事？</p>
会谨守礼制守丧的，百分之百是士族，没哪个不开眼的会去触霉头。</p>
但真要有这样的诏令下来，说不得就有人会遵从。</p>
便如眼看张京墨年岁越来越大，再守下去，给人做妾都会被挑三拣四的张家……</p>
李承志心中大喜，转着眼珠问道：“奚镇守够不够？”</p>
“哪用的着劳烦奚镇守……杨……嗯？”</p>
听李承志竟想请动奚康生，张敬之顿时失笑。</p>
他只是张京墨的叔父，而且祖父张炜还健在，这诏令，自然会下给在朝那荣休的父亲，杨舒这个陇东郡丞就够了。</p>
但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的咽了回去。</p>
李承志的意思是，他要去求奚康生？</p>
这是有多心急？</p>
“有心了！”张敬之微微一叹，沉吟了好一阵才说道，“之前我之所以犹豫，就是怕折了你的锐气。此时看来，还真没有料错……”</p>
折了锐气……张敬之竟怕自己会深陷温柔乡无法自拔？</p>
自己这叔外舅想的有些早了？</p>
我李承志怎会是这样的人？</p>
再说了，有李松等人在屁股后面撵，日后说不定还要加一个张敬之和李始贤，哪会给他这样的机会？</p>
李承志一声轻叹：“司马多虑了……”</p>
聊了几句，大致敲定了此事，许是酒劲上来了，李承志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p>
这一觉，竟睡到了下午时分，马车早已过了泾阳，离朝那城已不足十里了。</p>
李承志站在车外，看着远处绵延千里的陇山，竟似恍然一梦？</p>
两月之前，诛杀索思文、江让之时，又何曾想过会有今日？</p>
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喝斥声，李承志举目一看，李睿正在和一个白甲军将争执着什么。</p>
再往周围一瞅，不知何时，车驾四周竟突然多了许多白甲骑兵。</p>
若不是那甲时不时就会随风飘动，李承志还误以为李松的人偷跑回来了。</p>
多出来的这些，其实都是暂时移驻于朝那城外的那一旅甲卒和两营辅兵。</p>
定然是斥候巡探时，撞到了李承志的白甲亲卫，便猜到李承志定然在车驾里。</p>
他们想要见礼，但李承志在睡觉，李睿自然不会放行。</p>
李承志有些欣尉：虽已非战时，更无自己管束，但即便是辅营，白甲兵的军纪并没有涣散，依然能严守自己定下的军律，将斥候派出了二十里之外。</p>
不然辅营统帅不可能早早等在这里。</p>
正在与李睿争执的是张信义，张敬之的堂侄，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李承志的堂舅兄……</p>
他轻叹一声，朝身边的亲卫招了招手：“告诉张信义，让他好生收拢兵卒……我在司马府里等他，就不入营了……”</p>
竟然过营而不入？</p>
张敬之嘴唇微微一动，不知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让他咽了下去。</p>
他很清楚，李承志在避嫌。</p>
何止是不入营？</p>
一旅白甲甲卒，四旅白甲辅兵，差点就让李承志给解散了……</p>
为免后患，但凡是朝那籍的，泾阳籍的，或是多少与张敬之，杨舒等有些干系的，全都被李承志留了下来，也就是移驻朝那的这五旅。</p>
而随李松循走的那四营，一半以上都是李承志大败李文忠之后整编的俘虏，小半是李宋两家的乡壮，及一部分僧壮。</p>
按李承志的设想，便是从稳定朝那县民生的角度考虑，这五旅士卒都是要就地解散的。</p>
但不管是奚康生，还是李韵和杨舒，却没一个人答应。</p>
开什么玩笑？</p>
如此强军，是说解散就解散的？</p>
你李承志不要，有的是人要。</p>
李韵是岐州刺史，不管解散不解散，他都沾不上边……</p>
剩下的几位，奚康生想要充为州兵，杨舒想充为郡兵，张敬之则在头痛，整个朝那县才有多少丁壮，若这两千五百兵卒全被征召成了官兵，朝那县又该怎么办，地还种不种了？</p>
再加李承志封赏还没下来，说不定就会封为带兵的军将，到那时谁也不用争，自然还归李承志统属。</p>
所以几相一叠加，这两千五百兵的去向就先被搁置起来。</p>
还是李承志亲自找奚康生分说，说士卒思乡心切，能否移驻至朝那城外。</p>
只要不解散就行，奚康生自然就答应了。</p>
这也是此战之后泾州戊卒、青壮折损近三成，但奚康生依旧有底气让高平镇军撤出萧关，换由泾州州兵来驻守的底气所在……</p>
……</p>
十里之距，转眼便至。</p>
看着十数丈那巍峨如山的白甲军阵，李承志心头一热。</p>
“张信义这混账，都说了不见……”</p>
嘴里骂着，李承志忍不住的心里阵阵激荡。</p>
这全是……我李承志的兵……</p>
李承志的身材那般高挑，相貌那般出众，况且还站在车辕上，白甲兵卒哪有认不出的道理？</p>
也不听有人下令，更不见挥动令旗，两千五百兵就如被绑在了一块，动作整齐的让人害怕。</p>
只听“咚”一声震响，五旅士卒重重的一敲胸甲，齐唰唰的跪了下去，齐声暴吼：“大帅！”</p>
明明是朗朗晴空，却仿佛炸起了惊雷？</p>
“大帅……”</p>
“大帅……”</p>
“大帅”……</p>
就如山崩海啸，一阵阵回音，飘荡在雄城、山岭之间，久久不息。</p>
一时间，竟好像再听不到半丝多余的杂音，就连山风刮着旗帜飘展的声音，都被压盖了下去。</p>
即便再镇定，再矜持，李承志还是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p>
他也知道，今时已不同往日，这五旅士卒已是板上钉钉的官兵，他李承志也已是名符其实的朝廷命官。</p>
再叫大帅，就很犯忌讳了。</p>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大帅了……心里反反复的转着这样的念头，话更是到了嘴边，但就像是被塞住了喉咙一样，李承志就是没办法说出口？</p>
去他娘的避嫌，去他娘的忌讳……</p>
爷爷一手带起来的兵，凭什么不能见？</p>
李承志一个箭步跳下马车，朝军阵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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