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甘垂着头努力平稳心神,调整好情绪,这才缓缓开口,“回皇上,家师已然仙逝。”
她这话并非撒谎,她前世的心理学教授确实车祸去世了。
她抬眼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眼底闪过得意的千纤,再次跪了下来。
“方才皇上和纤美人都说要赏赐民女,民女斗胆,想提一个请求,还请皇上恩准?”
“喔?说说看。”
皇上此时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感兴趣或者兴味盎然,而是带着忌惮。
井甘一字一句,嗓音清脆而郑重地道,“民女恳请皇上相信民女所能并非歪门邪道。民女可以自证我所学所会的心理学是一门正经学问,人人可学,非异类妖术,更非伤天害理之能。”
皇上表情顿了一下,“你愿将你的本事传授他人?”
井甘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皇上,“民女不是早已经传授出去了吗。民女收萧千翎时曾说过,无论什么学问什么本事,存在的意义便是造福于民,民女没有什么不能教的。
民女能收萧千翎第一个学生,自能收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任何新学问出现时世人的第一态度必然是恐惧,然后质疑、打压,我自认没有对抗天下人的能力,也胆小不想死,想活着将自己的本事教给更多的人,造福更多大熠百姓。
所以……请皇上给我一次机会,相信我一次,我会证明给您看!一门与神婆、道士截然不同的真正学问即将面世。”
井甘眼中的亮光像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人烤得身体发热,让人切实感受到她的凌云壮志。
皇上鬼使神差地对她产生信任,千纤则是着了慌。
“皇上,此人诡异狡猾,您要三思……”
“纤美人方才不还感叹井甘治疗之法神奇,治好你的眼疾,要重赏于她,这会怎么又说她诡异狡猾,你这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皇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但身份摆在那,是后宫最尊贵的长辈,连帝太后在她面前都要执妾礼。
千纤一时太着急口不择言,此时想后悔也晚了。
皇上也没理她,始终在看井甘,许久宣告井甘命运的声音才响起。
“井姑娘既有如此信心,朕改日便推荐你几个学生,也让更多人学习你的本事,为我大熠效力。”
皇太后高提的一颗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皇上推荐的学生必然是品行端正,最聪慧不过的。民女必尽心竭力,倾囊相授,不负皇上信任。”
井甘直到走出寿宁宫才终于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冰冷的身体终于回温。
其实她心里也是虚的,常言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不经意就可能说错话,然后丢掉脑袋。
这也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被人掌控命运的感觉。
皇上让她生便是生,想她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入了京城,卷入了权贵阶层,她的命运就再也不是自己能随意掌控的了。
要想占有更多的主动权,只能往上爬,站在他人不可及的位置,才能尽在掌握。
出宫的这条路井甘有些腿无力,走了许久才走到宫门,一出宫就见到了等在外面的大朗三人。
萧千翎也来了。
萧千翎比井甘早几天得到皇上会宣井甘入宫的消息,提前回了京城。
一听说井甘已经入了城、进了宫,连忙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
萧千翎担忧地问,井甘笑了一下,表示平安。
“家主。”
“家主,您没事吧?”
“可还顺利?”
径儿、茬子和大朗都小跑着迎上来,见井甘没有缺胳膊少腿,精神也自在放松,这才松了口气。
“先回去吧。”
“是。”
径儿上前扶了井甘一把,井甘还真有些走不动了。
一部分是因为在寿宁宫太过紧张,腿有些软,还因为皇宫实在太大了。
由几名护院看守的马车上,车帘掀开,喜耳走到哪儿都闪闪发光的脸若隐若现。
井甘撑着径儿的胳膊坐进马车,喜耳连忙将一块迎枕放到她身侧,让她侧枕着休息。
“在京城过得如何?可被畅音阁的人发现?”
喜耳嘴角始终上扬着,心情分外好,本就倾国倾城的脸庞此刻漂亮的让人脸红。
不过井甘已经看惯了,也免疫了,倒是无甚感觉。
“我出入都不曾露过脸,无人认出我。你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都是按你的喜好,若有不喜欢的地方我立马让人重新改。”
“这些先不管,你先和我说说书先生的事。”
马车已经动了起来,喜耳便将这些日子他调查到的关于书先生的事悉数讲来。
“书先生到了京城直接就被送进了宫,徐家几位在朝为官者也一并被皇上召见,之后徐家人出宫,面色都很不好,书先生却没有出来。我想方设法深入徐家打听,但此事瞒地很紧,一点口风也探不到。”
“所以,书先生很可能现在在宫里?”
喜耳只道,“反正自那之后我一直派人盯着宫门进出之人,并未见到书先生出来过。”
井甘靠在迎枕上陷入沉思,若书先生被关在宫里,薛公公又为何说他在寺庙里?
薛公公不可能无的放矢,而且那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可信度很高。
宫中没有寺庙,若被关入寺庙,表示人已经出宫了。
所以最大可能是书先生被秘密送出了宫。
喜耳终日派人守着却没瞧见人,那就不可能是徐家人来接他出的宫,最大的可能便是皇上直接命人将他送去了何处。
“寺庙,寺庙……京城周围共有多少寺庙?”
喜耳沉吟一下道,“皇室信佛,京城周围大大小小的寺庙不下二十座。家主怎么突然问起寺庙?”
井甘吐了一口气,瞧见小几上摆了几样点心,还未伸手,喜耳便已经将点心递到了她面前。
“来京路上从宫中太监嘴里打探出来的,书先生很可能被关在了寺庙里。”
喜耳边给井甘倒茶,边道,“二十座寺庙说多也不多,既有了明确线索,我们大不了挨着查探。”
“不可。”
井甘抿了口茶,缓解了点心的干噎。
“挨着搜寻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到时惊动的可是当今皇上。”
喜耳咬了下唇想说什么,井甘已经抢先一步开口,“此事以后你都别管了,我有主意。戏楼马上就要开张了,你把心放在排练上便好,此番定要一鸣惊人。”
喜耳知晓戏楼这盘局井甘已经策划了两年多,他也因此卧薪尝胆了许久,就待此番,一雪前耻。
这于喜耳意义非凡,于井甘亦是一场重要的宣告。
“四彩祥云可到京城了?”
“半月前便已到了,正在加紧排练,必不会让家主失望。”
井甘点了下头,对四彩祥云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只要给他们够大的舞台,他们就能放出更大的光芒。
“四彩祥云只在湘安有些名气,在京城无人知晓,一切都要从头来。让他们沉住气,别因为湘安那点小名气就骄傲自满,目中无人,要记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招败,可没有退路。”
喜耳脸色也不由严肃起来,认真地回答她,“家主放心,我们都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定会让戏楼扬名天下。”
车帘从外被掀开,萧千翎的脸露了出来。
“老师,我爹想要见你,此次给千纤治病的事,他想亲自向你道谢。”
井甘闭眼养神,轻声回她,“改日吧,今日我累了。”
萧千翎看着她眼底的浅浅青色,声音放柔了一些,“好,那你先回去休息。我还没见过你在京城置办的宅子长什么样呢,我也一道去瞧瞧。”
“我都没见过。”
井甘笑了一下,浑身放松地吐出一口倦气。
马车摇摇晃晃半个时辰在平乡坊停了下来,喜耳率先下了马车,回头搀扶井甘。
井甘仰望着刷了新漆,崭新的大门和院墙。
大门上高挂着‘井府’二字的匾额。
井甘由径儿扶着,跟着喜耳一路进了家门。
门房的下人早已得到消息在门口迎候,家中下人全都整齐排在了院中,准备拜见主人。
这处宅院是大朗当初来京城办事偶然遇到的,前主人急缺钱出手,井甘又正好准备在京城置宅,大朗看着各方面都合适就问了她意见,帮她买了下来。
买了已经一年多,却还从没来看过,今天是第一次。
这些下人有小部分是刚买时大朗置办的,留在这专门看护宅院,其余大部分是近来喜耳新添置的。
井甘要入京了,日后也会长期在这住,自然少不得下人。
井甘今天没什么心情逛新家,只简单看了看自己住的栀云院,清新的院落里景致怡人,绿植充盈,一条浅浅的活水沟横穿东西,清澈的水流中种着连连荷叶,随风摇曳。
井甘盯着那水沟看了两眼,问道,“这水沟通往何处?”
喜耳道,“城外襄阳河。”
井甘点了下头,往花圃旁的一片空地一指,道,“在这挖个游泳池。”
“游泳……池?”
喜耳茫茫然,是他猜的那个意思吗?
询问的目光瞧向一旁的体态微丰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却也是一脸惊诧。
在家里挖个池子专门游水,简直见所未见。
井甘也跟着瞧了那中年男人一眼,方才喜耳介绍过,那人叫方福,之前宅院空着的时候都是他管理、安排下人,算是半个管家。
“总之按我说的做。”
而后就回屋休息去了。
连着赶了七天的路,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又紧绷着精神面圣,身体早就发出来了抗议。
径儿打了水来给她擦脸时,她早已趴在床上沉睡了过去。
径儿心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放下帐幔,轻手轻脚出去了。
许是担忧的事情平安度过,精神一下放松下来,井甘这一觉直接睡到深夜。
她是被饿醒的。
刚掀开帐幔下床,候在外间的径儿便已经听到声响,进来伺候。
替她更衣,又吩咐丫鬟把温在灶上的肉糜粥送来。
井甘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盎然,虽然外面天还黑着,但已经睡饱了。
她洗了把脸,站在院子里吹了吹微凉的夜风,整个人精神抖擞。
径儿给她披了一件薄衫,“家主,夜风谅,小心伤了风。”
井甘双腿微分,伸伸胳膊伸伸腿,扭扭腰转转脖子。
送吃食来的丫鬟看见她那些奇怪的动作,愕然地步子都顿了一下,猛然对上井甘看过来的视线,惊慌地一下子跪了下来。
“家主恕罪,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井甘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别动不动就跪,起来吧。看就看了怕什么,我站在院子便是不怕人看。把粥给我吧。”
丫鬟没想到家主这般亲和大度,暗喜逃过一劫的同时又十分欢喜。
做下人的自是期望能遇到宽和的主人家,之前府中下人知晓家主要进京了,都十分忐忑。
万一家主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于下人来说就如同女子嫁错郎那般凄惨。
如今见家主并不苛责,心中长长出了口气,既为自己,也为全府的下人。
丫鬟欢欢喜喜将肉糜粥端上来,并几个清淡小菜,看着就开胃爽口。
井甘吃了个干净,满意地擦擦嘴,笑看着那藏不住好心情的小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屈膝回答,“奴婢芽芽,是喜耳公子派来栀云院伺候姑娘的。”
一看她那圆润喜气的脸蛋就能瞧出是个单纯没心眼的小姑娘,不像是久在深宅后院摸爬滚打的。
井甘便问,“你是何时入府的?以前在哪儿生活?”
芽芽一五一十地回答,“奴婢入府不到半年,因为家中爹爹生了重病没钱医治,我就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然后就被喜耳公子选中来到了这里。”
井甘了然地应了一声,端起径儿亲手煮的奶茶喝了两口,随口交代了两声。
“那你以后就留在栀云院,跟着径儿吧。”
家主发了话留下她,她便算是真正在栀云院立住了脚。
芽芽欢喜地立马跪下磕头谢恩,井甘将她叫起来,让她以后别动不动就跪,她最见不得人下跪。
睡饱了觉,精神抖擞,井甘望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
夜黑风高,正是干见不得人的事的时候。
井甘借口要看书,把自己关在了屋里,不让人打扰。
却是贴了隐身贴,瞧瞧溜出府去了。
她不敢大摇大摆的出门,皇上对她的忌惮和怀疑并没有完全消除,很可能会派人盯着她。
果然她一出门,就见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夜色里窥视着井府。
井甘现在处在隐身状态,她昂首挺胸地从两人面前走过,却根本没人瞧见她,顺顺利利就躲过了监视的眼睛。
夜晚的京城依旧灯火通明,热闹繁华。
井甘不声不响跳上一辆运货出城的商队的马车,大剌剌地盘腿坐在箱笼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地出了城门。
商队是要往东边去,正好井甘的目标也在东边。
听着商队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走了半个多时辰,路过一座巍峨山峰时,井甘终于跳下了马车。
她站在山脚望着高耸入云的山顶,闭上眼侧耳倾听。
山林飞鸟已经歇息了,只有几只夜猫子在夜色中搜寻着食物。
风刮过林间,簌簌作响,此外便只有山顶寺庙中做晚课的诵读声、以及留宿香客的酣睡声。
而在山峰后还有一片连绵山峦,山峦间也有一座寺庙。
比起山峰上那座宏伟的皇家佛寺,连绵山峦间小寺庙更加清幽,相比之下香客虽少些,却也是京城附近数一数二的寺庙。
求姻缘最是灵验。
这两座寺庙都极有名气,离城也最近,更重要的是听闻皇上每年都会来皇家寺庙参拜,可见对皇家寺庙的信任和熟悉。
井甘便从这两家寺庙查起。
她先站在皇家寺庙的山底下听了一会,没听出什么,也没急着爬山,又到小寺庙的山顶下听了会。
小寺庙不留宿香客,师父们也都结束了晚课,各自歇息去了。
整个寺庙一片寂静。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终究离得有些远了,那脚步声又比较轻,井甘全神贯注也只听出那脚步声似乎有些急躁不安,来来回回地像是在踱步。
预感促使井甘先去小寺庙看看,用力吐了口气,撸了撸袖子就开始吭哧爬山。
她早有先见之明,换了一身方便走路的胡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间,跟随着声音所在的方向闷头朝上爬。
幸得这两年她热衷运动,体魄强健,花了近一个时辰便爬到了小寺庙。
站在寺门前叉着腰大口呼吸,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满头汗水。
她休息好了才悄悄溜进了寺庙里,在寺庙中畅通无阻,直奔向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中的急切、焦虑似乎牵引着井甘,使她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站在了一扇门外。
见着看守在门外的两个健硕武人,井甘便已经能够确定屋里的人就是书先生。
她运气不错,一找就找到了。sxbiquge/read/7/70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