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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坐回到靠椅，看起来有些疲惫。</p>
他点燃一支香烟，轻轻抽了口，吐出悠长的烟气。</p>
他的脑筋快速的转动，他需要静下来细细分析‘广华书店’以及王钧同志暴露的原因。</p>
尽管内心深处无比担心王钧同志的安全，以及进而引发的对整个法租界特别党支部安全的担心，但是，程千帆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冷静。</p>
即便山将崩于前，更需冷静。</p>
只有冷静的分析，才能够得出最精准的判断，作出最恰当的应对。</p>
根据大头吕的汇报，是一個绰号叫做‘夹头’的三光码子向其告举了红党线索。</p>
‘夹头’有一个远房老表，即为在金神父路的三味亨做工的罗瘸子。</p>
这一日，罗瘸子去了夹头的家中，无意间瞥到了夹头用来糊窗户的旧报纸。</p>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哩。”罗瘸子指了指报纸上一张照片。</p>
此乃日本人在报纸上登报‘处决仇日分子’的公告，照片正是康二牛同志被捕以及牺牲之后所拍摄。</p>
听闻罗瘸子说他见过这个被日本人处决的红党康二牛，夹头一开始并不信，摇头开玩笑说，“那你亏大了，要是这人活着时候告举到巡捕房，至少十块钱。”</p>
罗瘸子看到夹头不信，急了，他抠出两团鼻屎，直接黏在了报纸上那张照片人脸脸颊上。</p>
“做什么？傻了！”夹头骂道。</p>
“是这个人！”罗瘸子盯着报纸看，然后点点头。</p>
“好吧，是了，是了。”夹头打了声哈欠，没有太在意。</p>
罗瘸子却是又闷闷的想了想，突然说道，“我前两天见过这人的同伙。”</p>
夹头一愣，他深深地看了自己亲戚一眼，看其模样竟然不似在撒谎，便问了句，“真的？”</p>
“真的见过。”罗瘸子用力点头。</p>
“在哪？”</p>
“广华书店。”</p>
夹头大喜，带着罗瘸子到广华书店偷偷认人，从罗瘸子口中确认了广华书店的东家正是那名被日本人处决的红党康二牛的同伙。</p>
随后，夹头便急急忙忙的向大头吕汇报此事，他是大头吕手底下的编外探目。</p>
程千帆弹了弹烟灰，沉默着。</p>
他万万没有想到王钧同志竟然因为这么偶然的因素暴露了。</p>
罗瘸子认出康二牛和王钧，实乃源自三年多前的那次巧合。</p>
庄泽被汪康年抓捕后叛变，汪康年将其安置在金神父路的双龙坊公寓，并且制定了极为阴险的钓鱼计划，打算安排庄泽打入我党内部。</p>
庄泽要吃好吃的。</p>
党务调查处的特务给他要了三味亨的豆花焖猪脚。</p>
罗瘸子是送包饭作的那个人。</p>
在送包饭回去的时候，罗瘸子一个没注意和人撞在一起，头碰到墙上起了个包。</p>
本以为会被对方打骂，却是没想到对方将他扶起来，主动先道歉。</p>
还有一个人看到罗瘸子腿脚不便又磕到了脑袋，给了罗瘸子五角镍币。</p>
作为送包饭作的小伙计，被人打骂是常有的事情，像是这种撞了人非但没有挨打，反而还得了道歉和‘赔偿’的情况，罗瘸子是第一次遇到。</p>
故而罗瘸子对于这件事记得很清楚，对两人的样貌也记得清楚。</p>
这人通过日军杀害康二牛的通报照片认出康二牛，然后又一次勾连回忆，想起了不久前偶遇的王钧同志。</p>
程千帆心中苦涩，他能够判断出来罗瘸子撞上的那人是王钧，而给罗瘸子五角钱的则是康二牛。</p>
他咬着牙花子，心中烦躁不已。</p>
三年前的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情，王钧和康二牛的一次好心之举，竟然留下了这般隐患！</p>
可是，谁又能够想到呢！</p>
……</p>
程副总的心情似乎很不错。</p>
他从楼上办公室下来巡查，和弟兄们谈笑聊天，扔了一条万宝路给众巡捕。</p>
后来程副总还去医疗官老黄那里坐了会，应是吃了两口酒的。</p>
最后，程副总还打电话叫送来了春风得意楼的席面，同政治部的皮特中尉一起大快朵颐。</p>
‘小程总’的好心情在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戛然而止。</p>
以三巡副巡长吕虎为主，二巡巡官伏志毅为辅的联合行动人马回来了。</p>
程副总听得院子里的军卡声音，兴冲冲的下来‘迎接’手下凯旋而归。</p>
却是看到三辆车子停在院子里。</p>
他首先看到的是从当头军卡里的副驾驶下来的大头吕。</p>
大头吕表情灰暗。</p>
鲁玖翻是有些气急败坏。</p>
豪仔也是一脸铁青。</p>
二巡的伏志毅也是一脸悻悻然。</p>
程千帆的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不需问，他便已经猜到了这次抓捕行动当是一无所获。</p>
“怎么回事？”程千帆冷声问道。</p>
“巡长。”大头吕上来汇报，“没抓到人。”</p>
“情报不准？”程千帆追问。</p>
“情报没错。”大头吕耷拉着脑袋，“晚了一步，逃走了。”</p>
程千帆阴沉的目光看向鲁玖翻，“你来说。”</p>
“报告帆哥。”鲁玖翻叹口气说道，“我们到了广华书店，就看到门开着，弟兄们闯进去就发现没有人。”</p>
“跑了。”一旁的豪仔补充说道，“桌子上还有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碗筷。”</p>
程千帆面色愈发阴冷，他斜了一眼二巡的伏志毅，后者吓了一跳，赶紧说道，“报告程副总，二巡在外围戒备，没有看到人。”</p>
说着，他看了程千帆一眼，似是有些犹豫，最后终一咬牙，“程副总，依属下所见，今天知道这个情报的所有人，参与行动的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对象。”</p>
闻听此言，大头吕气极反笑，他看向伏志毅，“伏志毅，你的意思是包括程副总和我也是怀疑对象？”</p>
“程副总自然不可能是奸细。”伏志毅似是不敢和大头吕对视，他低着头，不过，还是梗着脖子说了这么一句。</p>
大头吕怒极，程副总不可能有问题，那这意思是他大头吕有问题？</p>
此外，最令他愤怒的是，伏志毅说所有相关人员都是值得怀疑的，不过，要知道此次联合抓捕行动是以三巡为主的，人数也是三巡占大多数。</p>>
伏志毅此言几乎是等同于在说问题出在他吕虎的三巡！</p>
大头吕岂能不怒？！</p>
“都给老子闭嘴！”程千帆骂道，“抓人不行，吵架倒是行家里手！”</p>
他显然是被气坏了，他阴冷的目光环视众人。</p>
被‘小程总’的目光扫过，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蝉。</p>
“吕虎，鲁玖翻、钟国豪、伏志毅你们四个跟我过来。”程千帆冷哼一声，“其他人解散！”</p>
“是！”</p>
众人齐声喊道。</p>
程千帆没有理会，他面沉似水径直穿过捕厅上了楼。</p>
捕厅里的众巡捕也是都大气不敢出，看着以大头吕为首的几人耷拉着脑袋上了楼。</p>
有巡捕小声说道，“程副总气坏了。”</p>
“能不生气吗？帆哥最恨红党了。”有资格老、懂得多的巡捕解释说道。</p>
……</p>
副总巡长办公室。</p>
程千帆一脸怒色，双手撑在办公桌面上，冷冷的打量着几人，“说吧，怎么回事。”</p>
大头吕就要第一个开口，程千帆抬起手，手指指向二巡的伏志毅，“伏志毅，你先说。”</p>
“报告程副总。”伏志毅苦笑一声，“属下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到了广华书店那边，属下便被吕副巡长安排带人守在外围。”</p>
程千帆看向大头吕。</p>
大头吕不情愿的点点头。</p>
程千帆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此次抓捕行动目标是事先确认过的，情报应该是准确的，故而此乃手拿把攥的功劳，大头吕不想要二巡分润功劳，所以直接强行下令二巡伏志毅带人守在外围。</p>
“你先回去。”程千帆看了伏志毅一眼，“消息走露，必须严查，你部先自查，明天将自查结果告诉我。”</p>
“是！”伏志毅明显松了口气，敬礼说道。</p>
离开之时，伏志毅还‘幸灾乐祸’的瞥了大头吕一眼：</p>
大头吕想要将他排除在立功之外，现在好了，消息泄露，红党提前跑路，他这边嫌疑是最小的，反倒是因祸得福了。</p>
这个得意忘形的小人！</p>
大头吕将伏志毅的表情看在眼中，恨在心中，发誓早晚要整治这个小人。</p>
……</p>
“说说吧。”程千帆从抽屉里摸出烟盒，自己嘴巴里塞了一支烟，将烟盒扔在办公桌上，冷哼一声说道。</p>
这要是放在以往，大头吕等人早就‘自觉’的抄起烟盒散烟抽了，只不过，此情此景，三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异动。</p>
“巡长，属下问了书店旁的烟杂店，在我们到达书店前七八分钟，书店东家就急匆匆的出门了。”大头吕说道。</p>
“门没关？店里其他小伙计呢？”程千帆皱眉问道。</p>
“书店东家站在门口，朝着店里伙计说了句，说他有事外出，晚些回来。”鲁玖翻补充说道。???.</p>
“傻货！”程千帆骂道，“我没猜错的话，店里的小伙计肯定也跑了吧。”</p>
“帆哥明鉴。”豪仔插话说道，“后门是开着的，小伙计应该是从后门跑的，这两人之前是在演戏给邻居看。”</p>
“搜到什么了？”程千帆不死心，问道。</p>
“进店后看到火盆里还在烧着。”大头吕将手中的公文包递给程千帆，“属下将还没有烧完的文件带回来了。”</p>
“烧掉的那些呢？”程千帆直接问。</p>
“对方是行家，用筷子将灰烬捣烂了。”大头吕明白程千帆的意思，赶紧说道。</p>
看到程千帆打量那个公文包，一旁的豪仔说道，“帆哥，公文包是从书店搜出来的，空的，正好拿来装东西了。”</p>
程千帆将公文包内那些烧剩下的文件倒出来，仔仔细细的在办公桌上面摊开。</p>
“巡长，确认是红党无疑。”大头吕说道，他指了指一份烧了一半的纸张说道，“这张。”</p>
程千帆拿起来看，可以看到抬头的文字：发动群众，宣传我党建立全民族统一战线的团结抗日思想，树立长期抗战的决心……</p>
他点了点头，这种文字表述确系红党。</p>
“赤fei！”程千帆冷哼一声。</p>
他抬头看向三人，“据你们所说，对方在七八分钟前就离开了。”</p>
程千帆沉吟思索，“得到消息，再仓促焚烧文件，然后撤离，你们觉得他们在你们到之前什么时间收到风声的？”</p>
“十来分钟。”大头吕想了想说道，“文件只是草草焚烧，他们撤离的很仓促。”</p>
“查！”程千帆表情阴冷，沉声说道，“查这个时间段前后五分钟，有什么人去过广华书店，或者是接触过广华书店的人。”</p>
“明白。”大头吕说道，同时心中也是稍稍松了口气，巡长既然下令他来负责调查此事，则说明巡长是信得过他的。</p>
“广华书店内有电话吗？”程千帆突然问道。</p>
“没有。”三人想了想，随后鲁玖翻摇摇头说道，“书店隔壁的杂货铺有电话，书店没有。”</p>
程千帆看向豪仔。</p>
“属下一会就去查有没有电话打到杂货铺找书店的人。”豪仔说道。</p>
程千帆点点头，他摆摆手，“不用一会，现在就去查。”</p>
“是！”豪仔看了组长一眼，点了点头离开了。</p>
程千帆又冲着鲁玖翻说道，“老九，你去带人暗中盯着广华书店。”</p>
“帆哥的意思是……”鲁玖翻想了想，露出欣喜之色，“明白了！”</p>
“有枣没枣打三竿。”程千帆淡淡说道，“万一有不知道书店出事的红党自投罗网呢。”</p>
“是！”鲁玖翻兴冲冲的离开了。</p>
……</p>
豪仔和鲁玖翻离开了，办公室里就剩下程千帆和大头吕。</p>
程千帆冷冷的盯着大头吕看。</p>
这让大头吕本来稍稍放心的情绪又开始紧张起来，他苦笑一声，“巡长，是我办事不力，请您惩处。”</p>
程千帆没有理会大头吕，他将手中的烟卷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灭，似是在发泄怒火一般。</p>
“你认为消息是从巡捕房内部走漏的可能性有多大？”程千帆阴沉的目光看着大头吕，问道。</p>
看到大头吕要开口，他一抬手，面色不耐烦，似在强忍怒气，“不要急着回答我，考虑清楚了，或者你心中有没有怀疑对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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