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红,硝烟里的三原色。
每一次闪光,像镁光灯,凝固了每一次瞬间。
每一个瞬间,变成每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拼接出每一个片段,连成灰色记忆。
一滴血,试图滑下,刺刀长锋。
冰冷的枪栓拉柄,铮亮光滑,泛光。
金属,泥土,不屈的手,脏污的臂章。
军灰色,隐约在灰色,灰色的火。
凝固着燃烧,黑色的缺憾边缘,灰烬,与卷曲帽檐下的黑暗,永远看不清的眉眼。
望着,却无法,触摸。
……
这是一个梦。
苏青从床上坐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看清了魔鬼的脸,那魔鬼总是出现在一张张相片里,然后一张张相片逐渐挂满了她的所有空间。
天色已经亮了,室内不那么暗淡,小红和葵花依然在酣睡。
又忍不住回忆那梦,其中一张相片……是那混蛋穿警装的,是在黑夜里,在一盏昏亮门灯下,隔着刺刀……那身黑白相间的狗皮和那个混蛋很配!他天生就是一个败类!他就是!
轻轻穿好衣衫,轻轻推开门,春天的黎明不太冷,朝东看,朝霞晕染了大半个东方,一个瘦小的八路军身影正在顺梯子爬上了团部的墙头,明晃晃的朝霞刺眼映衬出那昂扬身影与军号,起床号被吹响,悠扬风中。
她又改为朝西看,大北庄尽头,远远的山脚,一间小破房,禁闭室也沐浴在朝霞里。
“该!”她忍不住低声说,然后得意偷笑了一下,再重新变成冷若冰霜看朝阳。
……
时近晌午,春风中的阳光晒得山岗暖洋洋,枯草中显出了嫩绿,半枝头见了花苞。
山路上逐渐出现十五六个身影,大多穿了军装,一个个背着行李没挂枪。
他们是新兵,心情看来都不太好,好不容易成了八路军了,谁不想去主力团呢,现在倒好,眼看着别人一大波一大波被主力团划走,只剩下他们这十几个被分派到大北庄。
大北庄,是独立团,最穷的团,据说也是最烂的团,连穷带烂师长都懒得管,命苦!苦命!
进村了,行李都没卸直接操场列队了,发现他们并不是唯一的新兵,还有几十个,早他们十几天在这了。
新兵连的教官正在向他们做简单介绍:“我姓赵,叫赵铁,一连的,在你们新兵期间,是你们的教员,这段期间,你们叫我赵教员也行,叫连长也可以……我只强调两个字:执行!我只强调一句话:铁一般的纪律……”
队列中的新兵向身边低语:“才到的?你叫啥?”
还背着行李这位低声答:“小甲。”
“我是十天前来的,你猜这教官小名叫啥?嘿嘿……铁蛋,团里好些人这么称呼他。据说……”
这时教官的声音猛地提高:“说话那位,现在给我到西山上去留下你的名,如果你慢了,正好可以为独立团节约一份午饭!”
说话的新兵傻了眼,抬头望望天,这不眼看要开饭了么?慌得撒腿猛向西。
“包括听众!”教官的眼转而严肃地看向小甲,冰寒。
心中委屈,也没敢争辩,放下行李正欲跑,那没人情味的教官又淡淡补充:“包括行李。”
……
“你小子属什么的?好了,不用扶我了,赶上了赶上了,命可以丢,饭不能不吃,哎呀我……呼……”
小甲背着自己的行李,还拽了这位害他陪葬的碎嘴半路,呼哧带喘地进了炊事班大院。
院子里早已人满为患,一张张破烂长条桌子全都坐满了人,好些只能蹲墙边吃,各种声音繁杂,好不热闹。小甲曾经在师里停留了几天,相比于师里那井井有条的安静饭堂,这独立团简直就是个市场!
没想到,还能有一张空桌子,小甲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刚停在这张桌子边,便被碎嘴给扯开了:“坐不得坐不得!可不行!疯了你!”
“……”
“没看那么多人蹲着吃?人都傻啊有空桌子不坐?”
“给团长留的吗?”
“要是给团长留的就好了,那张桌子是被人给霸占了!懂不懂?那是大恶霸的桌子。”
小甲无语,这里居然还有大恶霸?滑天下之大稽!
身为刚来的新兵蛋子,信不信都得忍,忿不忿只能去领饭然后蹲墙边吃。
没多久,那张空桌子坐下了第一个人。
小甲忍不住问身边正在吸溜汤的碎嘴:“他就是大恶霸?”
“不是。他是团部通信班班长,叫小豆。”
没多久,又出现了两个。
“这……”
“这是卫生队的小红和葵花。”
第四个到达,老远就开始朝桌子边的三位嘻嘻哈哈。
“警卫排排长,叫小丙。”
第五位随即出现,小甲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他……”
“没错,咱们的‘好’教官,赵铁同志。他同时也是一连主力排长……怎么样,寒心了吧?”
小甲这气儿还没来得及喘匀了,碎嘴突然推了他一下:“看到刚进门这位没有?”
成熟高挑身影,明晃晃的白大褂,阳光下慵懒的微笑,看得小甲手里的汤都端洒了:“这……难道……是……大……”后面两个字他都不忍心说出口。
“这是独立团的大神啊你个瞎!是麻雀窝里的凤凰!恶霸能长成这样吗?团长政委都怕三分呢我告诉你,这是周大医生,全团唯二不必受伤就能吃小灶的!”
“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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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炊事兵扎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端着托盘上头摆好了碗筷,一溜稳定小跑匆匆经过蹲在墙边的小甲面前,直奔那张桌子,笑嘻嘻把碗筷往刚刚坐下的周大医生面前摆:“周姐,您辛苦!嘿嘿……”
看得小甲牙疼:“他这也太……”
碎嘴赶紧扯他一把:“小点声!这炊事兵就是那恶霸的狗腿子!叫王小三,让他听见你这个小新瓜扭子就完了!”
“……”
“哎呀我去……”碎嘴忽然朝大门口伸脖子,一脸紧张兮兮:“来了……来了来了……”
破门扇吱嘎一声轻响,一对小辫儿出现在阳光下,扎得说歪不歪说正又不正的,看起来到这光景她还没梳头呢!小个头比枪高点不多,一双漂亮大眼清澈中显萎靡,楚楚;一双小黑鞋无精打采地迈,居然军人式地习惯性晃肩;不看天不看周围不理那张桌上人朝她招呼,可怜兮兮地蹭到了那张桌边上闷头坐。
“这是谁家的可怜丫头?”看得小甲恨不能把自己手里的汤碗送过去给她喝。
碎嘴的面色更加严肃了,谨慎到以极其低的声音郑重说:“她——就是人面兽心的大恶霸!人称缺德丫头,红霸村。那桌子是她的。”
咣啷啷——小甲的汤碗掉在地,一碗汤洒了个干净,久久不能从痴呆中清醒过来,年轻的人生观毁了个稀碎。
痴呆的小甲没能再注意到,一个半大小子满脸鼻涕跑过他身旁,还一边朝那张桌子回答:“我来给班长他们拿午饭。”周医生朝他道:“小,马良那份必须是稀的,绝对不能让他吃干,听到没有!”铁蛋似乎在对小丙说:“到今天,这小子仍然是最值得我这教官骄傲的学员……”
痴呆的小甲也没能注意到,一个土豆般的呆头战士随后经过他身旁,路过那张桌子时继续目不转睛走过说:“俺给连长送饭去了。”
依稀中,那张桌上的人似乎在劝:“丫头,何必那么较真呢!我们都信你的好枪法……”
依稀中,那丫头开口说话了:“他出的就是个馊主意!天下最馊的烂主意!打看信的,我打的就是看信的!结果看信的是个少尉……我那会儿还全天下的吹呢,姑奶奶我丢人丢大了!”
“兴许那少尉就是中队长呢,也许他代理指挥了呗。”
“代理个屁啊代!事后的战场我全看过了,最大的才少尉,中队长最起码也该是个中尉啊!”
“哎呀我天,这都快一个月了,你也不能没完没了啊?那大狗……也怪可怜人的,躲你都躲成耗子了,饿得天天到我那卫生队绿着眼睛偷吃的。”
咣当一声拍桌子响:“怪不得我一直抓不着他!周阿姨,原来是你?你……我现在就要他狗命去!”
一对小辫儿在阳光下风风火火冲出了院子大门。
阳光下,大北庄懒洋洋的暖,春风绿了半山,浑水河倒映着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