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做事一向有条理, 认准了一个理, 轻易不会被人带偏,到了楣州依然如此。她开作坊并不是为了作坊本身也不只是为了钱,而为了她自己能将腰杆挺得再直些。与王刺史、萧度的关系都处得不错,也不是为了与他们交好, 同样是为了自己能混得开。
她向萧度请教关于取士、关于王刺史等等事, 没有打算从此就听了萧度的话了,只是为了获取信息,自己好做一个判断。
【看来王刺史是攀不上萧司空这棵大树了。】梁玉步出州府,扳鞍上马。萧家恐怕是瞧不上王刺史的,放在萧司空权势焰天的时候, 不在乎多一个摇旗呐喊的。到了萧司空韬光养晦的时候, 必然不会再滚雪球招圣人的眼。
王刺史又看不上梁府,梁玉也不想给桓嶷招个没多大份量的刺史。桓嶷现在只要稳着就行, 养自己的势力也不用王刺史这样的。
【王刺史是真升不了官了, 明年开春他还得回来。】梁玉终于确定了对她未来两年规划有影响的问题, 主意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她说备年礼也不是胡说, 年礼要在过年前送到, 普通的家丁押着车队走两千里地,怎么也得花上两个月上下。也就是说,到十月的时候东西就得都有个谱了, 现在已是秋收完了, 稀罕物难得, 提前准备并不夸张。唔,还得去找美娘。
梁玉信马由缰,马也通人性,一摇三晃将她带到了美娘的宅子。美娘与梁玉走得近,但因为是楣州杨氏的遗孤,该分的宅子还是给她分了一个。她家族的旧人、舅家的亲戚仆从想见她的时候都往这宅子里来,美娘总往作坊里泡着,每旬只有一天呆宅子里歇着。作坊有门禁,外人进不去,想见她的人都等着这一天。
秋收之后,又有些人来见她。今天这个时辰巧了,梁玉只见到两、三个人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很是惋惜的样子。
梁玉在门前下了马,守门人认得她,小跑着上来给她牵马、拴马。梁玉问道:“美娘在?”
“是。”
“还有客人吗?”
“早上来了几个,才走,现在没了。”
梁玉点点头:“通报一声吧。”
守门人不敢怠慢,飞奔着进去。阿蛮见状,伸手将梁玉的马鞭接了来:“拿这个进去,像什么话呢?”
“哟,学会教训我了。”
“呸,又来不正经了。”
主仆二人笑谈两句,美娘已像只小燕儿般飞了出来:“娘子!”
梁玉张开双臂将她接住了,拍拍美娘的后背:“怎么啦?走,里面说去。”美娘奔出来的这一段路已足够梁玉看清楚了,美娘的脸色很不好,眼圈儿有点发红,估摸着是与方才的人起了争执。
这事不难猜,美娘家正根正苗的就剩她一个了,旧部自然要来找她。美娘是个小小年纪就能认为叔叔豢养杨仕达很不妥当的人,现在也不至于犯晕觉得自己能做个女土司。剿灭杨仕达对土人的震慑是巨大的,一方面令人畏惧,另一方面也令人不安,不安就容易滋生种种阴暗。
美娘将梁玉让到书房,两人在榻上对坐,美娘深吸了一口气,小脸还是没有缓过颜色来。她是个聪慧的姑娘,却又早早的知道形势比人强,聪慧有时候不顶用,还是得会很形势。譬如她爹死了,叔叔当家,就要把她嫁了,她也没个话说。现在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看起来是拥她为主,实则最重要的这件事情不让她做主。
【凡事还是得看准了说话顶用的人才行!】美娘翻来覆去想了好几个月了,朝廷肯定不会再同意多个土司,虽然从她的立场上来讲自己当家做主是很好。杨仕达全家的脑袋为证,这条路走不通,她得再想别的办法。只要留在楣州,叔叔杨信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杨信是主动,她却是有可能被动卷入丢命。那必然要另寻出路。
交给朝廷,很有可能是地方官给她选个婆家嫁了,全不由自己做主。算来只有梁玉合适托付,因为梁玉不必图谋她什么。【早晚都要投靠,不如早些表表明心迹,也好早早相处。】她不希望梁玉再用“抚孤女”的态度对她,她希望是“自己人”,梁玉对“自己人”一向是不亏的。
今天,美娘又与上门来的旧仆争执了一场,就下定决心找梁玉去表明心迹,哪知梁玉自己来了。
美娘看侍女托盘奉了茶来,亲自捧给梁玉,问道:“娘子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梁玉接了茶,笑着反问道:“我找你就非得有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不看还不知道,这自己个儿委屈呢。”
美娘笑笑:“没委屈的。”
“坐下来慢慢说。”梁玉今天来是拿“帮我选礼物”做引子,问一问美娘对将来的打算。作坊步入正轨了,正经该关心的事情也得办起来了。
美娘既打定主意要靠着梁玉,也就不藏着掖着,在梁玉面前一跪,抱着梁玉的膝盖就哭了:“娘子,你帮帮我吧。”
梁玉茶没喝上一口,赶紧将茶盏放下:“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美娘哭得泪人儿一般:“娘子,这道坎儿我再不过去,以后就过不去了!”
梁玉将人提了起来,接过阿蛮递来帕子给美娘擦眼泪:“哭能哭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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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看能不能将您哭得心软了呀。”
“噗,”梁玉笑了,“这是什么话?什么事儿?”
美娘道:“他们叫吓着了,山下的种种生计他们应付不来,就想推我出来。我又不傻!杨仕达尸首还没烂干净呢,我何苦去做这个事?”说一不二谁不愿意?那也得先有命。
想法与梁玉不谋而合,拍拍美娘的肩膀,说:“你很明白呀。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以后就靠着娘子,行不行?”怕梁玉会错意,美娘又加了一句,“以后您回京里,也带我去吧。”
“真是孩子话,你就不想家么?”
“就剩我一个人,想什么。”美娘有点赌气地说。
梁玉道:“我想想。”
美娘怯生生地问:“是不是……不太好办?”
梁玉道:“你要真下定了决心,以后就再也不能看楣州一眼了,你能做到吗?”美娘的出身对朝廷来说就天然不能算是忠诚度很高,再跟故土有联系,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她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取信于朝廷。
美娘静默了一下,咬咬牙:“能!”
“那么,我来安排,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你一切还照旧。”
美娘破涕为笑:“我明天还去河边儿,我喜欢那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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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娘的未来本与梁玉不相干,美娘是死是活也影响不到梁玉,接手了反而要担些干系。不过做人也不能太绝情,一旦不管美娘,就容易落下个“刻薄寡恩”的考语,以后就甭想再混好人缘儿了。美娘又是一个会权衡情势的姑娘,不需要太耗神。王刺史既然还要在楣州熬着,以他的脾性不至于从中作梗,这件事情的难度就不会高。
【操这份心是值得的。】
马蹓跶了一路,回到县衙的时候,梁玉已经决定要管美娘这件事情了。美娘想跟她回去,好办,多一个美娘她还是养得起的。比较值得注意的是美娘长大成人之后怎么安排,出嫁还是招赘,等等。
跳下马,梁玉先将将来的事情放在一边,决定等下在写给京城的信里将美娘的事情提上一笔,不管以后怎么安排,先埋个伏笔总是不会错的。
进门先去看两位夫人,刘夫人与杨夫人都有些瞌睡,婆媳俩正在下棋。看到她风风火火进来,两人精神一振,刘夫人笑道:“你怎么没一刻是不精神的呢?”梁玉笑道:“也有的,没给您瞧见——王刺史要上京,问要不要捎信回去。”
刘夫人了然:“只问了你吧?”
梁玉摸了摸鼻子。
刘夫人道:“他这样也还好,总比一个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管的人好。”
梁玉凑上前去,问道:“美娘要是跟我们回京,您看怎么样?”
刘夫人人老成精,听到美娘要跟着回京,就说:“她无依无靠,你要怜她孤苦,带到哪里也都没关系。”抚养美娘的好处不是用眼看的,那是名望,刘夫人称量了一下,认为是可行的。
梁玉得了肯定的意见就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又对杨夫人道:“总在家里也闷得慌,不如出城散散心,许能精神些呢?水纺车立起来了,保管您二位看了要大吃一惊的。”
杨夫人道:“我也听说你在造那个,成了?”
“成了。”
杨夫人对刘夫人道:“阿家,要不我们去看一看吧。将阿先也带去,我看他近来读书又刻苦了。”
刘夫人道:“也好。”她也有些好奇水纺车是个什么样子的,值当欠了萧度一个人情,隔着两千里从京城押了木匠来。
梁玉邀她们去看水纺车也是有目的的,她整天上蹿下跳,得给两位夫人一个交代。将来与她们就是一家人了,也得先显点自己的能耐。杨夫人又要将袁先给带上,也合了梁玉的意。也不知道桓嶷是不是故意的,给了袁先许多书籍,袁先从田里出来洗净了脚上的泥,一头就扎进书房了。梁玉怕他累坏了。
这一次出行,权当是袁先的郊游。
袁先人小鬼大,并不把出行当郊游。杨夫人派了人来告诉他第二天出城的时候,袁先将将放下手中的书,起立听完,答完,袁先又坐下来接着读书,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样的活泼。
次日也是照着日常的作息起身,世家大族的正经子弟起床都不晚,袁先洗沐毕,问安、用饭,再跨上一匹温驯的骟马,与梁玉都跟在两位夫人的车外往城外去。
袁先特意走在梁玉身边问东问西:“那个钱同是萧司马给找来的人吗?”、“萧司马那天过来,是与阿爹有事商议么?”、“府君要上京,楣州的事务是由萧司马暂代了吗?”、“阿爹要做什么事,是须得知会他了吗?”
句句总离不开萧度。
梁玉答了他许多个问题,抢着个空隙笑问道:“你很喜欢萧司马吗?”
袁先还要问的句子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谁喜欢他啊?!”【我又不瞎!】
他对萧度并无好感,萧度那个人,一大把年纪了做事还不着调,真是士人之耻!但是!梁玉近来提到萧度的频率有点高,这让袁先有点警觉。他还盼着梁玉顺顺当当当他娘呢,可不能跟萧度这个傻子混在一起,万一给带傻了可怎么办呢?再欠傻子的人情,谁知道傻子捅个什么漏子让你还?不行,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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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道:“唔,我还在想,与你爹和两位夫人商议,能不能让你多见见他,好跟他学点东西。”
袁先一脸的惊恐:“傻子不是学出来的,是生出来的,我天生不傻!”
因他这一句话,梁玉从城门口一直笑到了河边。笑得杨夫人都好奇了:“叔玉,有什么好笑的事情?说出来我们也乐一乐。”
梁玉驱马凑近了车窗,笑道:“阿先真是太可爱了。”跳下马来,看着仆役搬来长凳、两位夫人扶着侍女的手下车。杨夫人道:“淘气!”梁玉给她搭了一把手,让她站稳,才说:“是好事。”又伸手,与杨夫人一边一个将刘夫人搀下车,道:“我刚才在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让袁先多与萧司马相处一下?”
刘夫人问道:“为什么?”
梁玉道:“机会难得呀,那可是一个在萧司空身边长大的人。阿先要是学他,恐怕出息不大,但是听一听他从萧司空那里学到的东西,还是大有收获的。我这些日子总找机会与他说话,他不犯傻的时候,学问是不错的。”
刘夫人面露凝重之色,似在权衡。袁先紧张地拉了拉曾祖母的袖子,刘夫人问道:“你不愿意?”袁先慢吞吞地道:“他不大礼貌。”
梁玉嗔道:“你说话又绕弯子了。那是萧司空嗳,我刚进京的时候,都当他要完蛋了,人家硬是活转回来了,厉害不厉害?他的教诲,你上门去请教也求不来。想知道政事堂是怎么想事情的,等你爹做到那个位置上,摸清了,再教你,你怕不得四十岁了。那时候再学,晚了。你管他是聪明是傻,能学到对你有用的,就当师傅敬着又怎么样?学东西,还想要脸吗?”
刘夫人听她这一长串话,句句都有道理,句句无可辩驳,可心里就不是很服,直到听了最后一句才恍然。【原来是这样!】梁玉本人,为了学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要脸的,进了京就敢敲袁府的门,送的那点礼物说出去一定会惹人笑话。可她就干了。
刘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梁玉道:“你辛苦啦。”
袁先小小声地道:“那……要是丢了脸他还没教我什么东西呢?”
“一碗米,有人蒸成了香喷喷的饭,有人把它烧成了炭,我信你能看出门道来。要不这样,咱们问问你爹?”
刘夫人含笑看了袁先一眼,袁先瘪瘪嘴:“那、那好吧。”
“反正娘子是不会拿我箍马桶的。”袁先小声嘀咕。
杨夫人听完,问道:“我回去就备礼,阿先,你要尊敬萧司马。”
“啥?还拜师吗?”梁玉连连摆手,“那不是个‘世叔’吗?做人侄子的去看望看望他就行啦。”她打的是个白占便宜的主意,如果要正式拜入门下,且不说萧度这学问够不够当人师傅的,单就萧度那股纨绔劲儿,梁玉第一个不答应袁先有这个老师。
杨夫人万没想到还能这样:“这、这……”这不出话来了。
梁玉笑道:“就这样好了!正式拜了师傅,他一准就不会讲你想听的了,得会自己套话。”她这主意与君子之道十分不和谐,杨夫人看一看孙子:“这怎么行?立身要正呀!”
梁玉道:“夫人,从权。啊,您看这水纺车,不是自己动手摇、动脚踩的,它纺出来的也是线,照样能织布呀,不能因为是水转的,它出来的就不是活计了。”
杨夫人被绕晕了:“那以后萧司马要做什么事情,你们也要帮他。”
“那是当然的。”
刘夫人想了想,这道理好像也对,袁家几十年没有出过高官了,除了自己磨炼,也确实需要收集种种信息,遂默许。抬手指着水轮问道:“水纺车真的好用吗?”
梁玉笑道:“您这边请。”
两位夫人相扶去看水纺车,看那个巨大的水轮也只赞其大,看到二十四支纱锭飞速旋转的时候才走心地惊讶了起来。杨夫人掩口,目光中透着惊疑,回头问梁玉:“这、这若是昼夜不息,能纺出百斤纱线了吧?”
夫人也是操持家务的人,袁樵、萧度需要梁玉去解说,两位夫人看一眼就知道这好处了。杨夫人心道,怪不得拿这个来举例子,若阿先能像这样,那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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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征得了两位夫人的同意,再与袁樵去说袁先的事情。
袁樵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主意不错。只有一条,萧度又不是真是个傻子,过于功利他必能察觉得出来,还是不要太频繁的好。唉,能偶尔听一听已是不错啦。”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事儿你去办?”
袁樵笑道:“我去办。”秋收之后,楣县的库房又厚实了一些,到底没把耗子饿死。王刺史行将离开,袁樵也松了一口气。王刺史人不坏,也不算瞎搞,只是每每将手下唤过去问东问西,就紧盯着那三条,令人很吃不消。袁樵比宋义倒霉,宋义跟王刺史打个照面就卷起包袱去了乌县,袁樵跟王刺史住同一条街上,王刺史见他比吃碗蒸菜还容易。
【我能过个轻松的年了,真好。】
梁玉嘲笑道:“出息呢?”
“我的出息又不是用在这里的。”
“得啦,王刺史不算坏了,百姓得能到这样一个长官,也算是运气好了。对了,他还答应给我捎家书去京里呢。你要不要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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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樵无可奈何地看着梁玉,梁玉摸摸鼻子。袁樵这一枝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使的人手是从来不缺的,真有急事早自己派人送信去了,压根儿不用等王刺史“顺便”。梁玉也是这个道理,杨仕达残部被清剿,此后道路通畅,她手上的骑士健仆也都不是一般人。王刺史这一手,还是以试探京城关系为主。
梁玉不想与他交恶,就真的写了封给梁府的家书,请王刺史代为转交,袁樵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梁玉亲自跑了一趟州府,将家书送重其事地交到王刺史手上:“有劳府君。家里人不识礼仪,您见到了千万海涵。”
王刺史接到家信,一捏,不厚,估计也没有再另装一封给东宫的书信,自然也谈不上推荐他之类。王刺史也看得开,以为既然有家书,梁府就知道是他代捎的,难道梁家人见到太子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还会不说他的名字吗?
那就够了。
王刺史虽多愁善感,也是一个做到刺史的人,同样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可盲目乐观,能小蹭一点就可以了。自己能为太子、为萧司空做的有限,就不奢求他们会大力提携自己,【还是得把楣州治理好了,有了政绩一切好说话。】
王刺史满面笑容:“一定原样送到府上。府上要是不识礼仪,怎么会养出三娘这样的奇女子呢?必有过人之处,三娘不必谦虚。”又问有什么怀念的京城的物产需要捎带。梁玉道:“不用啦,他们要向您问起,您就说,我什么都不缺,让他们别担心。”
王刺史也答应了。
过两日,萧度的家书也亲自送到了王刺史的手里,接着,王刺史便动身上京。
楣州从司马往下的官员放了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