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金燕堂的门前,看着随风飘荡的白纱,许杭心里已经明白了。
可惜的是,现在不是替长辈的去世而哀伤的时候。
他一小步一小步往里走,明明是自己家的门,却这么难走。是啊 ,这条路他走了四年,当然不好走。
越过门槛,往前走过一重门,再往前,不过十步就是正厅了。段烨霖颀长的身姿站立,看起来威武不凡,但是落寞疲惫。
他缓缓转身,撞上许杭的眼神,就像两个空心的玻璃球撞在一起,清脆咯哒作响,然后粉身碎骨。
许杭抬步了,如千钧重,这十步是他最艰难的路程。
回忆犹如走马灯,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放映,每一步踏下去,就像是转到某一面放映,声音也在耳畔响起。
声音最开始就是在这个地方,沾染着芍药的香气,低沉沙哑,溯溪后沿着花瓣雨径寻到源头而去。
第一步。
「好香…」
是说花,也说人。
第二步。
「我想你可能怀念蜀城的芍药,所以我这次特意找到了一处芍药园,这是最好的品相晒成的。你若是不喜欢,就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搁着。」
可惜现在香囊都已经香味尽失,该换新的囊馅儿了。
第三步。
「四叔是怕我太护短了没分寸,所以管教管教我。你别看这伤口吓人,其实他下手有分寸,我并不疼,没大碍。」
疤痕结痂,落痂,印记还在。
第四步。
「少棠,我死守贺州太平,一个私心的目的,就是希望你永远不会落入举枪自救的地步。」
不会的、不会。
第五步。
「我只在你这儿当土匪,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被我抢走的。」
甘心吗?或许吧。
第六步。
「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着让别人躲,自己却往前冲。
第七步。
「少棠,我们绝不会有这一日。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霸道得像是要冲进地府跟阎王讨命一般。
第八步。
「那可不白说,你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答应帮你了。」
烨霖。烨霖。
第九步。
「你还是当大夫,我呢,不做司令了,去开个武馆怎么样?」
挺好的。
第十步。
「少棠,早点回来。」
……
许杭稳稳地站在了段烨霖的面前,慢慢抬起头,一双如山间的清泉做的眼睛直直望着段烨霖,还未说话,先皱了眉头。
就是这个样子,他往常这个样子的时候,段烨霖都已经怜惜地将他拥进怀中。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拼命忍下去。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着问自己是不是不该见那个姜升,不见他就可以继续笨下去,继续装作无知的模样,任由许杭骗自己,任由自己骗自己。
骗了今天还有明天,可是窗户纸已经捅破了,风都灌进来,根本不能装作看不见,早就回不去了。
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许杭深深呼吸了一口,下巴微微扬了扬:「好安静啊,段烨霖,就好像这个贺州城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
像是在印证许杭的话,风把窗户吹得吱呀响,然后啪嗒一声盖上。
在段烨霖犹豫怎么开头揭开伤疤的时候,许杭首先下手,直白地说了出来。
「你知道吗,当初我从蜀城的废墟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家也是这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从那以后,无论我身处怎样嘈杂的乱世,耳中也只听得见坟墓般的死寂。」
嘶啦——某些无形的东西终究被扯破了。
这份坦率让段烨霖很想苦笑:「你还真是一点掩饰都不想再继续了。」
在他看来,在乎的人才想掩饰,只有不在乎的人才会肆无忌惮。
许杭看着他,自己的指甲掐了掐掌心,继续说:「我累了,你也累了吧,段烨霖,唱不下去的戏就别唱了。」
「我从来没唱,是你一直在演,对不对?」段烨霖几步走上去,他的目光中是有愤怒的,那种哀其不幸的愤怒,从后槽牙一点点磨出来三个字,「杭少棠?」
听到名字的瞬间,许杭的睫毛狠狠颤动了一下。
「这个名字真熟悉啊……又是那么得陌生,已经有十一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还真的…反应不过来。」许杭说着似乎想扯着嘴角笑一下,却发现提不起力气来。
杭少棠,他舍弃了这个姓氏,这个名字,将他同废墟掩埋在一起。
改名,一方面是隐藏身份,另一方面只是不想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背负着蕴含父母美好期望的名字,去做血腥的事情。
说起来,他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藏过自己。
他最大的隐藏,就是段烨霖的不追究而已。
这份弥足珍贵的信任,此刻在段烨霖的眼中,成了一种笑话,它象征着自己的愚蠢。他狠狠抓住了许杭的手,一点点收紧:「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你那么讨厌清明节,为什么讨厌听到蜀城的事情,为什么见着我准备蜀城的食物就要发火!你有这么多的故事,我竟然一个都不知道!这只手…长得这么好看,救人之余…竟然是拿来杀人的?」
极端的情绪让段烨霖失了力道,下的死劲去捏,许杭疼得皱了皱眉头,可是既没有把手缩回来,也没有失声叫唤,就那么硬挨着。
段烨霖发现了却更为恼火,但还是把手松开了,只是握着他的肩膀:「疼吗?疼也不说,只会自己咬牙忍着?杭少棠,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能忍的人,就连疼都一声不吭,是不是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让你敞开半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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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许杭露出了一种讥讽和自嘲的笑容,不是淡淡地笑,而是真的笑出声来,把段烨霖的手打开,退了两步,「我不知道你从谁那里听到了所有的故事,是被粉饰过了还是被添油加醋过了…但你大概都清楚,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我若真的有那种东西,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越过段烨霖的肩头,看到正厅的那副画,便往画前走去,手摸在自己画那只燕子身上:「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从汪荣火开始到今天的章尧臣,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干的。被章修鸣绑走,是我故意的;上海滩枪战,也是拜我所赐。那个让你们苦恼惊惧的金钗杀手,就是我!」
他一把扯下墙上那幅‘火中飞燕’,目光带着浓浓的哀切:「这幅画,我用鲜血和颜料所作,亲手将它置于正厅,时时可以看到,就是要提醒自己是怎么从尸体堆上爬出来活下去的,为了‘血债血偿’四个字,我什么都可以舍弃!」
话音落,他狠狠将画扔在地上,木板碎成两半,那只燕子也被折断了。
燕子已经出了火场,不需要再局限在小小的木框中了。
段烨霖看着那散架的画,觉得许杭扔在地上的,不是画,而是自己的心,以及与他的牵绊。
他的眉间用力地拧着,舌苔也微微觉得苦,喉咙干干的,胸口闷闷的:「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是因为我当年囚你入小铜关,你恨我是因为我不顾你的意愿,可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是不是?你的心被仇恨填满,一点可能都不留给我,你利用我,拿我当做踏板,完成你宏伟的计划!我所有的付出,在你的眼里,一文不值,甚至不过是你计划中的棋子而已!」
许杭咬了咬下唇:「说起来,我是该谢谢你,没有你段司令的‘帮忙’,我无法这么快就完成自己的夙愿。」
「为什么要这样!」段烨霖终于是按捺不住,上去一把抱住许杭,死命地搂紧他,要把他揉进骨头里,这种抱法让两个人都觉得疼,「我不信你看不出,我为了你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当年我可以为了你血洗金甲堂,为什么你就不信,我可以帮你复仇?只要你对我……不,哪怕你对我有一点点的信任,都不会走到今天的局面!少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被搂住的许杭下巴搁在段烨霖的肩膀上,几乎喘不过气,眼神空洞,耳边段烨霖的咆哮,他听在耳中,却整个脑袋都昏昏涨涨的。
他伸出手,几乎要回抱段烨霖。
僵了一下,还是泄了力气,垂了下去。
他在段烨霖的耳边,小声地说:「段烨霖,把我逼到这个份上的,你也有一份。」
段烨霖像被施了定身术,整个就是一僵,半天没法动弹。慢慢地,他松开了手,退了几分,张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许杭。
许杭的手轻轻搭在他的一边肩上:「你还记得吗,你后背靠近肩膀的地方,那个小小的咬痕?」
段烨霖大概知道,许杭想说什么了。
「那是我咬的。」
「…是你?」
旧事如一场雷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把本来就没带伞的一颗心淋得七零八落的。
段烨霖看着许杭一张一合的双唇,听着那里头蹦出来的一个个字眼,宛如隔着重重滂沱暴雨,一片混乱,又格外清晰地钻进耳朵。
「十一年前,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焦土政策既出的那一夜,你奉命行事,和所有的士兵一样,在蜀城里放火,是不是?多有趣啊,段烨霖,放火的是你,救人的也是你!推我入火坑的是你,拉我出地狱的也是你!你说……我该谢你,还是恨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