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职业干久了,多少会落下一点职业病,制衣女工也不例外,除了视力和听力受损这种工人都容易得的毛病外,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固定、机械的姿势作业,还容易患上腕部腱鞘炎、肩周炎、颈椎病。
另外,为了使服装面料抗皱,在生产过程中会采用尿素和甲醛进行处理,制衣女工在工作过程中经常接触面料,手和手臂处通常会反复患上湿疹类皮肤病。
以此时人们对小疾病的处置态度和处理手段而言,工作年限久的制衣女工会在手、手腕、手臂处留下较明显的皮肤病自愈残留特征,如黑点、黑斑或红点、红斑等,皮肤色泽与他处也会有明显的区别。
冼耀文在一个又一个制衣厂门口蹲点,通过职业病特征判断一个制衣厂熟练女工的占比,他不仅想着挖几个熟练女工,还想再侧面了解一下制衣业和制衣厂同行的情况。
从初始到现在,他的足迹已经踏遍30人以上的制衣厂,独立存在而不是附属于织造厂或织布厂的制衣厂并没有规模太大的,即使他规划着仅仅一开始过渡阶段要招的200人规模,就是制衣厂行业的翘楚,若是把两幢车间楼给塞满,中华制衣就是名副其实的巨无霸。
这就很有意思了,在他脑海里又有一个计划在形成,香港纺织业这块蛋糕,他有想法以他和其他两个阵营进行分配,他的野心不大,只打算吃掉六成,给其他企业留足肥美的四成。
又一个小目标呼之欲出,只不过要先放一放,先走好眼下的路。
跟着几个他认为是好手的女工来到一个摊档,见她们坐下后,他就凑上前去给每人发了一张名片,嘴里把中华制衣描绘成天堂,那里有免费就餐的食堂,有免费的医疗室,有免费的托儿所,有免费接送的班车,有非常人性化的上班时长……
一通推销,并邀请她们去屯门看看,想好了要跳槽可以给他直接打电话。
如此操作,他在不断重复,有人把他当骗子,也有人愿意去屯门的工地看看,但只能是晚上下工后才有时间,要去工地的,他把时间都约在三天后的晚上八点,并提醒对方带上可靠的男伴,到时候只要在工厂门口等候,会有车子来接。
一番折腾,谈下了一百多个意向,去除掉打退堂鼓的,要去屯门工地的人大几十号肯定会有的。
就这么着,到南方小年的这一天,已经有一百二十几号人要跟着冼耀文吃饭,腊月廿六这天,简易车间投入使用,从石硖尾招的第二批学徒女工到位,两百女工的数量凑齐,冼耀文要给217个工人发工资,每月最低薪资支出1.5万元,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开支,每月在人工上的开支大致3.1万—3.3万元。
冼耀文忙得脚底冒烟,去启德机场接收走空运过来的一小批缝纫机,把两百挂零的女工分成十个小组,临时任命十个小组长,熟练女工带着学徒女工练起来。
为了激发熟练女工的积极性,冼耀文不但给她们“带徒”补贴,还把女工们叫到一起进行协商,最终拿出一个方案:
学徒女工独立作业后,第一季度薪水的一半交给师傅,第二季度交三分之一,第三第四季度不再交钱,但厂里会给师傅发放补贴,数额为应领薪水的十分之一,一年期满,所有补贴取消。
有权益自然就有义务,身为师傅,自然要为徒弟所犯的错误负责,如果徒弟做的衣服不合格需要返工,厂里只会找到师傅,不会直接找学徒女工。
跑九龙巴士谈包车事宜,两辆丹拿A型双层巴士一天早晚两趟,固定时间在深水埗至屯门之间来回。
动静一闹出来,不等冼耀文去主动联系织布厂,刚开业不久,正到处拉客户的新织布厂老板就摸上门来,他又要抽出时间会见,谈价格、拿布样试工。
主要是拿点免费布样给学徒女工练习所需,谈供货不急,他没打算凭借巨大的需求量压着某一家织布厂低价独家供货,至少需要找三家稳定的供货商,且必须有一家在香港之外。
哪怕这么做不利于压低成本,他依然坚持,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太过危险,被人掐着喉咙死命挣扎的滋味不好受,他要尽可能降低自己落入此等境地的可能。
七九,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临。
得云茶楼,还是上次三楼的临窗雅间,冼耀文到的时候,黄祖强已经在了,手里捧着一张纸在聚精会神地看着。
几天未见的黄祖强与之前大不相同,精气神不一样,穿衣风格也变了。
第一次见面,黄祖强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粗布长衫,脚上踩的是布鞋,整个人不修边幅,满是颓废;上一回因购买设备碰面,他换成了清爽整洁的长衫,人看起来精神一点。
这一次,顶着梳得一丝不苟,苍蝇也站不住的大背头,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左脸颊写着“文”,右脸颊写着“化”,人中的“人”画了一个圈,身上是一套崭新的西服套装,脖子上有领带,西服里套着马甲,西服外还配有大衣,派头十足。
黄祖强本就面容清癯,经这么一打扮,知识分子的气质一览无余。
冼耀文在黄祖强对面坐下,见对方依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出现,便出声说道:“黄主编,这一身不错,要不你把一枝笔这个笔名换了,换成云中鹤。”
听到冼耀文的发声,黄祖强连忙把纸搁下,欲站起来打招呼,冼耀文抬手虚按,让他不必起来,黄祖强重新坐好,回话:“冼先生,我哪敢比肩徐志摩先生。”
“没什么好不敢的,就算徐志摩的文学成就再高,照样掩盖不了勾义嫂的事实,单这一事足见其人品之卑劣,黄主编你可比他强,有了情人也没让糟糠妻下堂。”
黄祖强抱拳讨饶,“冼先生,旧事休提。”
冼耀文呵呵一笑,“说正事,设备都拉回去了?”
前些日子,黄祖强在九龙塘金巴伦道相中了一栋楼,冼耀文过去看过,世纪初盖的四层旧楼,单层2800呎左右,还带一个3200呎的院子,他挺中意,就去找房东聊价。
谁知,和房东一见上面就从其身上闻到一股烧焦的酸臭味,那是“追龙”的味道,细心观察又可以发现“走水路”的痕迹,他顿时没了亲自谈的雅兴,遂把事情交给了郑月英,又吩咐其尽量压价。
郑月英把事情做得非常漂亮,一栋价值超过30万的楼以17万的“合理价格”拿下。
“已经组装好调试过了,印刷设备没有问题,送的两台Graflex速度图形相机的性能也很好,打字机也好用,不用再买新的。”
“黄主编这件事办得漂亮,把一个干黄的报社一锅端,一下子省了不少钱。”冼耀文赞了一句,又说道:“接下去你是什么打算?”
黄祖强斟字酌句地说道:“编辑、印刷人员都已经到位,记者我也联系了几个,都是之前认识的朋友,因为想着快过年,没急着让他们报到,这样报社可以节约一点开支。”
冼耀文轻笑一声,“伱的办事进度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原来预想你要到正月里才能报设备人员弄妥帖,这才定下元宵开业。既然你的进度够快,那就让大家的新年过得轻松一点、开心一点。
我建议没到位的人员让他们立马到位,不用太在意几天的薪水,年礼该准备的也准备起来,不用吝啬,烟酒、肉、海鲜、干货、糖果糕点,每样都备一点,挑好的,这笔开支我不会记在报社的运营成本之内,我会另行贴补。”
黄祖强颔了颔首,满意冼耀文的态度之余,也把话题紧扣在真正的工作上,“现在设备已经齐全,我打算这几天让大家一起探讨把版式定下来,然后试印几份样刊出来再次研究,争取第一天发行就一炮而红。”
冼耀文不动声色道:“想法很好,有什么具体的举措吗?”
“现在市面上的咸湿报纸刊登的文章都以短篇为主,很少有长篇,我准备在《十三幺》上开设连载专栏,专门用来刊登长篇章回体咸湿文,让读者欲罢不能,购买每一期报纸。”
冼耀文被勾起了兴趣,“具体说说。”
黄祖强面露尴尬之色,期期艾艾说道:“还在,构思。”
冼耀文不以为忤,他本来就没指望黄祖强是报业奇才,不需要他操心就能把十三幺办得红红火火。呷上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道:“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
“冼先生请讲。”
冼耀文点上雪茄,吸上一口,娓娓道来,“我以蒲松龄为例说一说我发现的古代白话文小说的特点,首先,如果没有小说家的光环,大部分小说作家就是穷困潦倒的书生,郁郁不得志,死了也不会有人牵挂,可能就是破席子一卷被扔到乱葬岗。
蒲松龄19岁时接连考取县、道、府3个第一,名震一时,但此后屡应省试不第,71岁才援例始成贡生。
读书很失败,工作也很失败,只有中年时期给大户人家做过一段时间的慕客,这个工作还是他隔得有点远的亲家高珩介绍的,若没有这层关系,估计他想当慕客有点难度。
其他时间他都在老家的私塾做塾师,如果没有写小说,大概我们也不会知道有蒲松龄这个人。
再说《聊斋志异》,它的文学价值我没资格评论,但它有让人诟病的地方,那就是里面的男主角大多是一贫如洗、屡试不第的穷书生。
就我从几本杂书上看到的几个聊斋故事原型,男主角有樵夫、农夫、员外,就是没有落魄书生,要说这些男主角不是蒲松龄以自己为原型进行创作,根本说不过去。
蒲松龄现实过得非常失败,钱,钱没有,夫人又是黄脸婆,想纳几房小妾也做不到,他只好把对现实的不满和白日梦写进文章里。
在聊斋里,他是漂亮女鬼会主动送上门红袖添香的男主角,很难说那些女鬼不是他在现实里见过却又高攀不起的,在文章里,他都拥有了。”
冼耀文呷一口茶润润嗓子,“蒲松龄就说到这里,我们再说说聊斋的读者群体,毫无疑问,它的读者群体就是以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为主,其中的大多数应该也是终身无望谋得一官半职的落魄书生。
他们的人生际遇和蒲松龄有相似之处,他们能和蒲松龄产生共鸣,他们和蒲松龄一样,也做差不多的白日梦,聊斋不要太对他们的胃口。
我们可以简单的把这种共鸣称为‘代入感’,落魄书生很容易把自己幻想成聊斋里的男主角,他们的夫人大概也只有在他们看聊斋看到入迷的那些日子,才能尝到房中趣事之**。”
“扑哧!”
黄祖强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到现在,咸湿报的忠实读者都是些什么人想要搞清楚很容易,去卖报纸的地方蹲点几天就能搞清楚。”冼耀文睨了还在忍俊不禁的黄祖强一眼,接着说道:“搞清楚读者群的身份,然后分析他们都爱做什么白日梦。
成为大亨?
妻妾成群?
邻家小女初长成的遗憾?
求而不得的女人?
有特别喜欢的歌伶、电影明星,幻想自己成为舅少团的团长和她们靠近?
我们十三幺要做的就是给他们圆梦,圆了他们的白日梦,对富家公子的追求不屑一顾的千金小姐,偏偏独爱麻雀馆的伙计,爱的死去活来,拳打脚踢都不愿意走,还会借助家里的势力帮伙计成就一番事业。
三年,仅仅三年,伙计就从一文不名变成香港有数的大亨,何东、周寿臣见了他都要亲切地喊一声小老弟,英国佬……英国佬就算了,写他们容易撞枪口。
成为大亨后,伙计变得花天酒地,夜总会的歌伶、头牌舞女、电影女明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尝遍了天下女人,但尽管如此,千金小姐对他依然痴情不改,不拦着他花天酒地,不拦着他娶姨太太,还会贴心地帮姨太太坐月子。
故事随便编,读者爱看什么就编什么,不用考虑合理性和逻辑性,白日梦嘛,不用考虑这些,只要让读者看痛快,只要他们成为十三幺的忠实读者。
就我这个构思,填充情节把它扩展成大纲写成文章,你觉得读者会喜欢看吗?”
黄祖强点头如捣蒜,兴奋地说道:“读者一定会喜欢,可能只靠这一篇文章就让十三幺大卖。”
“思路的建议给你了,你可以找写手把它创作出来,书名叫‘十三幺’可以,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也行,另外想个名字也没关系,如果你决定采纳,我只有一个要求,伙计做生意赚到第一笔钱的故事情节里,一定要把打麻将元素加进去,他能做成生意,就因为胡了一把十三幺。
除此之外,最好能创作一段朗朗上口的十三幺顺口溜,要和赌、运气挂钩,把它推广出去,进而让赌徒把十三幺当成护身符、幸运符,不管是买马、打牌、推牌九、买字花都带着,为了配合推广,我可以找人把顺口溜配上曲,灌制唱片对外发行。”
“冼先生,厉害,真是太厉害了,一篇文章能达到这么多目的。”黄祖强竖起了大拇指。
冼耀文摆摆手,“好了,恭维话就不用说了,我并不喜欢这一套,你以后也不用把心思花在这个上面。建议已经给你一个了,也不差多给一个,看完咸湿报,弄得读者心痒痒,有老婆的好说,没老婆的呢,要么自渎,要么找个鸡档来上一炮。
这里就存在着我们十三幺大卖,也可以赚到不菲广告费的机缘。”
“什么机缘?”黄祖强急切地问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