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陈梓然,林醒良舅公的小舅子的孙子,可以算作远房表哥。
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林醒良发达了,亲戚间的走动自然也就变得频繁,不说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就是林氏宗亲会都高看他一眼,他已经参加了两次宗亲会的议事会,隐隐成了林氏在香港的头面人物之一。
陈梓然是裕德胜记的出市代表,即买卖手,手下有报价员和交易员,若是想揸货,就扫视贸易场里的行情黑板,见到哪个价格和数量都不错,一指黑板,交易员立马冲上去划一道斜线,即表示把货吃下。
若是想沽出,去黑板上写下价格和数量,等待要揸的代表去划斜线,或者报价员冲天大喊一声,“玖陆,20手,有没有要的?”
[金银业贸易场的黄金交易单位是两,通常是100两起步,即为一手,口头报价时,一般省略百十个三个单位,玖陆就是九万六。]
“冼生,你好,你好。”陈梓然点头哈腰道:“场里刚刚收市,大家在联谊,冼生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们出市经常联谊吗?”
“大家的关系相处得很好,每隔几天就会联谊。”
“哦,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搅陈生你开心了,今天过来就是认识一下陈生,改天找个地方,我们好好喝几杯。”说着,冼耀文冲陈梓然伸出右手。
“好的,好的。”陈梓然握住冼耀文的手,“冼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先别过。”
辞别陈梓然,冼耀文又来到大马路(德辅道中)一带,这里的金号林立,抬头随便一扫,密密匝匝的金号招牌。
车子未停,只是趁着行人较多,车速本就提不起来的机会,慢悠悠地行驶,冼耀文透过车窗,用稍显别扭的姿势抬头数招牌。
金银业贸易场玩的是大宗交易,动辄百两千两,且进场交易需要贸易场理事会点头,只有被认可的行员字号才能往场内派遣出市代表,不是谁都能玩得起的,一般人想要炒金,只能跟金号之间交易。
简单地说,金银业贸易场犹如证交所,金号是证券公司,炒金者是股民。
金号的黄金买卖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正常的卖货收货,金号制定卖货价和收货价,顾客来买或者卖,只需按价交易即可,低买高卖,利润有保证。
另一种就是炒金模式,炒金者在金号挂揸的委托单,金号收了钱会立即向炒金者开具凭据,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号存金几两,价格几何。
炒金者拿着凭证观望金价,一旦黄金涨价想要沽,可以拿着凭据到金号挂沽单,如果有其他的炒金者要揸,金号就会对接揸沽双方完成交易,稳稳当当赚两头的手续费。
整个交易流程虽然揸沽双方都没有见到黄金现货,但并不能把它归入纸黄金交易的范畴,因为炒金者随时可以拿着凭据向金号要求提走黄金,而金号大亏或大赚就看能不能赌对黄金价格走向。
理论上来说,香港的金价是由广东帮、**这些炒金帮操控的,他们可以联合起来炒作市场,金价跌涨就在他们一念之间。
假如金号有1万两的黄金储备,只做1万两的揸单,那就是稳当当赚手续费,根本不用担心金价飙升或暴跌。
因为“理论上”的存在,香港金价一直被控制着从未低于国际金价,卖给炒金者的黄金本身就已经包含差价利润,假如金号的黄金是从伦敦市场买入,而不是从金银业贸易场揸货,金号包赚不赔。
但是,人的贪念是无穷的,金号不会满足于仅做微风险的有限交易,1万两的黄金储备做2万两或更多的交易是稀疏平常之事,理论上的现货黄金交易,实际上就是纸黄金交易。
一旦金价暴涨,而金号没有在贸易场做对冲,即在金价较低时揸入足够的黄金储备,金号只有三种应对之策:
上策是风险转移,将炒金者的沽单和揸单对冲。
中策是十五秒学会点石成金术,变出黄金兑现给炒金者,或者上演一出“83吨铜板砖”的戏码,从银行变出一大笔钱。
当然,这基本属于扯淡,从最大个的汇丰往下数,香港还不存在任何一家银行负责贷款风控的重要人员和大股东的利益不一致,想打动这样的人吃里扒外,先看看自己能不能付得起代价,再请菩萨保佑大股东银行家的头衔是偷来的,压根屁都不懂。
不是国有银行,资产所有权雷打不动属于人民,祖坟冒青烟当上行长,还不赶紧趁着支配权没有过期,抓紧时间手提肩挑将使用权多出租几次,多捞点三权皆属于自己的资产润到伦敦、三藩市,那不是虎嘛。
乾隆皇阿玛一百多年前就伸着舌头说了,拿着外国的护照,为祖国做事更方便。
这就是十八世纪一〇后的觉悟和情操,且学着吧。
下策是认赔,金号自己把沽单消化了,或者揸入现货黄金给炒金者兑现。
香港的盘子到底是小,骗子一窝窝,**不够用,鼓点敲响,花传上三四轮,骗子就得跪成一片,拿出藏好的洋葱往眼眶一抹,眼泪巴巴地哭诉:
“爹,我的亲爹,您可不能瞧不起接盘侠啊,再不好听,它也是个侠,我的亲爹欸,儿子求您了,您得接着呐,不然俺一头撞死在您面前。俺发誓,下一回一定整一个更漂亮的局,您就好吧。”
当然,上策之上还有上上策,那就是手头持有海量的低成本黄金库存,如此一来,就有了真正操控市场的基础,如果再有庞大的现金流,那就更好了。
看到裕德胜记的招牌时,冼耀文的目光在招牌上多停留了几秒,随后,车子驶出了大马路范围,他的“金街”之旅告一段落。
……
晚上。
海军俱乐部,冼耀文和岑佩佩两人又在这里参加活动,同上次一样,依然是蜗牛赛后打德州,参与的人稍有变化,索菲亚和格利菲斯都在,多了欧文·贝克汉姆和陈威廉。
“亚当,你看好哪支球队?”
冼耀文掀起自己的两张底牌瞄了一眼,方片A、黑桃A,他拿了一手坚果牌。将牌盖回,拿起桌面的酒杯晃了晃,接着转脸看向格利菲斯,“你说什么?”
就在刚刚,他们几人讨论了1950-1951的英甲,关于哪支球队会夺冠已经有过争论且下了注,现在格利菲斯再问出这个问题,让冼耀文有点摸不着头脑。
格利菲斯没有回话,只是指了指冼耀文手上的沛纳海Radiomir腕表。
“哦,感情上我会选择国际米兰,致敬它的反抗精神,如果要下注,我会选择AC米兰。”
“AC米兰1.1,国际米兰0.9,赔率不再变,你要买多少?”
“AC米兰冠军,国际米兰第二名,尤文图斯第三名,我买组合,赔率多少?”
格利菲斯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你下注轻,我陪你玩玩,15倍。”
“10英镑,AC米兰夺冠90英镑。”
“成交。”
说着话,格利菲斯拿起三个25面额的筹码丢了出去。
轮到冼耀文说话,他仔细瞅了一眼格利菲斯丢出的筹码金额,接着掀开自己的底牌再次看了一遍,故作思考片刻,拿起一摞筹码把玩了一会,这才带着一丝纠结将三个筹码扔了出去。
格利菲斯上回输给了冼耀文,这回他很想拿回价值,从冼耀文看牌开始,他一直在盯着,冼耀文Call了,他脑子里就在推测冼耀文的牌型组合。
格利菲斯的举动落在了冼耀文的眼里,他心里暗笑,格利菲斯观察他的微表情只能是徒劳,上回打了一次,他已经找回上一世打德州无所谓的感觉——没有胜负心,也不在乎金钱得失,只把打牌当成交际过程中的无聊环节,以及对数学的温习和对策略的修炼,他又怎么会因为牌局而微表情发生变化。
要说有变化,也是他故意为之。
话又说回来,即使他着紧牌局,格利菲斯也别想通过观察他的微表情解读到什么正确信息,能打德州职业赛的牌手,哪个又不是操控微表情的高手,他和职业牌手打过那么多私局都没吃过亏,更何况只是面对业余玩家。
“我一对Q,你什么牌?”格利菲斯故意问道。
“方片2、草花7,最烂的牌。”
7和2的杂色组合是德州最烂的起手牌(有争议,有人说2和3才是最烂),没有成顺子的潜力,击中顶对也不过一对7,拿到这种牌一般都会Fold,除非事先订过规矩,这种起手牌成功收池有彩头。
“啊哈,我相信你。”格利菲斯笑道:“等下我来抓你的鸡。”
“十分欢迎,我不介意多给你贡献一点价值。”冼耀文耸了耸肩,对坐在他下家的陈威廉说道:“威廉,耀武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婚,我想给他准备一个新婚礼物,你的律师楼准备拓展国际业务吗?”
陈威廉笑道:“你想投资我的律师楼?”
“如果你不介意。”
“可以谈,但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陈威廉律师楼的名字不会改。”
“其实威廉&维克托律师事务所这个名字很棒。”
“我并不觉得。”
“好吧。”冼耀文摊了摊手,“该你说话。”
只要经商就一定会遇到法律相关问题,自然免不了和律师打交道,现阶段冼耀文的产业不多,在律师方面的开支尚不明显,等到开展高价值企业的兼并案或者打高赔偿金额的官司,开支就会非常惊人,其程度会让任何一个人都想建立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一家业务覆盖主要产业所在地的跨国律师事务所是冼耀文必须拥有的,短期不亟需,正好有时间让事务所从小规模进行扩张,如此,不仅能减少投入,且开辟一块新的收入来源。
从陈威廉对改名的抗拒来看,陈威廉律师楼大概不是一个好目标,他要启动备选方案——找未来弟媳妇谈谈,从零建立一家律师事务所。
今天玩德州的人只有六个,正好是小盲位、大盲位、枪口位、早期位、中期位、关煞位,一般来说,位子越靠后越好。当然,这个位子不是固定死的,每一局结束后,庄家按顺时针方向下移一位,即这把的小盲位,下一把就变成关煞位,以此类推。
这一把陈威廉处于中期位,他后面只剩下索菲亚,哪怕起手牌只有4和9杂色,他还是Call了。
索菲亚也是一样,红心K和红心Q,毫不犹豫跟了进来。
转回到小盲位,贝克汉姆直接Fold,大盲位的岑佩佩也是直接Fold,如此,场上剩下四个人,负责发牌的人,姑且叫荷官,发出三张翻牌,分别是红心4、红心9、草花10。
格利菲斯心中先是一喜,他的起手牌是方片10和黑桃10,击中了顶三条,坚果牌无疑,胜率飙升了几十个百分点。接着又陷入纠结,公共牌两张红心,后面三家当中有极大的概率一家在听同花,公共牌还有转牌和河牌两张,击中的可能性非常高,他现在最佳策略是提高下注额,踢走手里只有一张红心的人。
边思考,边演戏,折腾筹码几分钟,他扔出一摞筹码,总计450,超池,差不多彩池的1.5倍。
轮到冼耀文,他取出一支雪茄放在鼻下反复嗅了将近一分半钟,接着慢慢修剪雪茄,其间,他还看看彩池,瞅瞅格利菲斯,等雪茄修剪好,放在桌面,拿起酒杯晃呀晃,磨了将近五分钟,他才把牌滑向荷官,直接Fold。
他的A一对已经没多少价值了,除非剩下两张牌发出两张A或者A 4、9、10任意一张的组合,凑成四条或葫芦,不然只有挨听花或听顺打的份,何况格利菲斯下了超池,极有可能听三条成功,即使是偷鸡,他的位子也没有抓鸡的资格。
德州的位子非常重要,很多时候位子好比牌好更为关键,直接决定获取价值的大小,位子不好,即使手拿天牌也未必能拿到多大的价值,除非运气好遇到冤家牌,那就能拿到较高价值,但反过来,也会付出高额价值。
就像现在这把牌,如果冼耀文跟下来,如他所愿发出A和10,格利菲斯一旦allin,他肯定会秒Call,这种公共牌牌面,A葫芦不开牌实在说不过去。
这一把牌就是位子的因素让他避免了损失,如果他后面没有其他人,他的牌就是可Call可不Call,Call的面更大,因为他只输4、9、10对三种牌型,从概率上值得一搏。
排除有透视眼的事实不谈,德州就是数学、心理学的奥林匹克竞赛,谁掌握得好,谁的胜率就高,当然,打牌的水平再高,也干不过逆天运气,想要什么牌就来什么牌,概率、策略都得靠边站。
陈威廉击中两对,只考虑片刻就选择Call。索菲亚听两张牌,随便来张不是10的红心,她的胜率就极高,值得Call。
荷官发出转牌,一张红心J,索菲亚击中同花,且听一张卡牌同花顺,她的牌变成坚果牌,胜率八成以上,河牌如果发出红心10,格利菲斯惨了。
从格利菲斯的视角来说,上一条街另外两家都Call,其中一家十之八九在听花或听顺,现在公共牌三张红心,同花击中的概率六成以上,他不能再下注,最好能免费看到下一张牌,于是他选择Check。
陈威廉的两对根本打不动,对他而言,能免费看到下一张牌是最好的结果,他也Check。
到了索菲亚这里,目前手拿坚果牌,但有小概率会输,她的最好选择就是加注,打跑起手牌较小的那家,降低临门一脚反转的概率,向起手牌较大的那家要价值。
于是,她表演了两三分钟,一脸为难地下了750,超过半池。
按照索菲亚的下注轨迹,格利菲斯已经能推测出她手里的起手牌大致是什么组合,他想要赢,可以搏六张牌,三个4和三个9,红心10不敢想,一旦真发出红心10,同花顺面就出来了,他四条10也成了,十死九生也得Call。
三条10,没看到河牌,根本不可能Fold,一通半表演半真实地思考,他选择Call。
轮到陈威廉,直接Fold,两家Call再去搏渺茫的概率,实属不智。
荷官将手里的扑克牌最上面的那一张盖在桌上,掀开第二张牌放在桌上,赫然是一张红心10。
格利菲斯的皮下脂肪瞬间撑开一张痛苦面具,心里咒骂,“见鬼,居然发了一张最不想见到的牌。”
反观索菲亚,再次拿到坚果牌的她心中大定,但眉头却是紧锁,保持片刻,又故作一脸轻松,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腹腔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沉默,“allin,快点allin。”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格利菲斯这下是真纠结,一杯酒下肚,筹码被玩出花来,最终,手指在桌面敲击一下,Check。
“allin。”
索菲亚不装了,全部筹码被推了出来。
“Fold。”格利菲斯不做思考,掀开起手牌,说道:“四条10,让你偷鸡成功。”
格利菲斯的潜台词是想看一下索菲亚的起手牌,但没有拿到最后一点价值的索菲亚并没有把起手牌掀开,只是莞尔一笑,“小格利菲斯,被你猜到了,我的确是偷鸡。”
“见鬼。”
格利菲斯咒骂一声,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索菲亚。
新的牌局继续,冼耀文看了眼起手牌,杂色J和2,瞬间决定Fold,但还没轮到他说话,他只能不动声色。
不知道格利菲斯是真有牌还是上头了,下注125,冼耀文将牌一扔,站起身走向一隅的吧台,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正端杯,索菲亚来到他身前,给自己续上半杯酒。
“亚当,钱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给你,但遇到一个问题。”
“什么?”
“玛琳想买股分。”
“她要多少?”
“10%,她可以出200万。”
冼耀文蹙眉道:“索菲亚,你真应该做好保密工作。”
“亚当,如无意外,葛量洪在香港的时间还很长,玛琳成为股东会给商行带来许多益处。”
“我知道,但10%实在有点多,我需要考虑。”
“不要考虑得太久,打击黄金走私还需要葛量洪点头。”
“嗯哼。”
其实没什么考虑的,他是弱势一方,葛慕莲没有贪得无厌,股份应该给,深入捆绑,金季商行的蛋糕能做更大,份额降低,可分配的数字提高,他的收益并不会减少。
不过嘛,乔还是要拿的,答应得太干脆,就怕又会跳出一个郑慕莲。
索菲亚靠着吧台,呷了一口酒说道:“我和威廉分开了。”
“所以?”
“没什么,只是通知你一声。我和佩佩约好明天去打猎,一起参加的都是夫人。”
“玩得开心点。”
小聊几句,两人联袂回到牌桌,冼耀文第一把就拿到冤家牌,拿了几条街的坚果牌,结果到河牌时被格利菲斯博到他想要的牌,支付了不少价值,但他并未急着拿回价值,只是保持较低的入池率,位子不错或拿坚果牌才会下注。
又是一手牌,冼耀文起手牌黑桃8和黑桃7,第一条街只有贝克汉姆Fold,荷官发出三张翻牌,分别是黑桃4、黑桃J、红心8,冼耀文听花。
陈威廉和索菲亚两人Check,打算免费再看下一张牌,但到了岑佩佩手拿黑桃10和黑桃9的她,听花、听两头顺,直接下注40。
岑佩佩紧了一个晚上,没牌根本不会入池,形象很好,格利菲斯想也不想,丢掉了他的A和Q杂色。
冼耀文Call,陈威廉和索菲亚Fold,在池里的瞬间只剩岑佩佩和冼耀文。
荷官发出转牌方片A,无关大局。
岑佩佩Check。
冼耀文未作思考,扔出五个25面额的筹码,冲岑佩佩笑道:“给你添一件新衣裳。”
“我想多买几件。”岑佩佩甜甜一笑,秒Call。
荷官发出河牌,一张红心7,岑佩佩击中顺子,冼耀文7和8两对。
岑佩佩知道自己拿到坚果牌,心中大定,不动声色地敲了下桌子,又是Check。
按照她的下注轨迹,冼耀文很容易就推测出她手里大致有哪些牌型,这一手Check,不是勾引他主动下注,就是想免费看到他的起手牌,他的推测更倾向勾引,觉得她应该是击中了顺子,他最合理的策略是免费看她的起手牌。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下注200。
见状,岑佩佩冲冼耀文露出一丝苦笑,随即双手遮住两边脸颊,低下头假装思考,实则心中暗笑。
一番表演,将筹码全推了出来。
“allin。”(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