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西夏大军就是冲着米脂而来的,但三十万大军却并非全都冲着米脂而来,而是兵分三路。
一路从洪州出发攻击保安军,一路从龙州出发威慑延州,另一路则是此次的重点,从银州出发,直接绕过啰兀城,直逼米脂。
面对西夏大举来袭,苏允果断执行坚壁清野,放弃狼山盐场,将百姓就近撤回堡垒之内,固堡死守。
而西夏来袭的消息传回朝廷,朝廷顿时哗然。
朝廷上下先是大骂西夏背信弃义,明明和议已经初步谈妥,双方已经相互递交审核,甚至宋朝这边已经商讨得差不多,赵顼都准备用印了,现在竟然又突然发起大军攻击大宋,这不是背信弃义是什么?
但随即西夏使团与辽国使团抵达,西夏使团还是由李秉临带队,李秉临一见宋朝大臣,立即暴怒控诉宋朝背信弃义,明明已经和议谈妥,为什么还要搞断绝盐路的小动作,说宋人根本就没有诚意息兵云云。
这顿呵斥让负责接待的中书舍人蔡京顿时有些错愕,原本这话是他准备用来呵斥西夏使者的,没想到人家看起来比他还要气愤得多。
蔡京这才明白里面必然有隐情,赶紧安抚李秉临,然后从李秉临口中得到了里面的详细情况。
蔡京得知详细情况之后,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先是派人知会蔡确章惇等人,之后又悄悄将消息放了出去,然后这才急急赶去见赵顼。
然而赵顼还没有有所反应,关于苏允破坏邦交、刻意挑起战事的言论便已经甚嚣尘上。
西夏使团是四月二日抵达,而四月四日的时候,苏允在鄜延路私自煮盐,且断绝西夏盐路,在鄜延路卖高价盐,用军队的力量与民争利(用士兵为伙计,强行逼迫诚心经营的盐商关门歇业)等事情已经在汴京城中广为流传。
甚至还有一种居心极为险恶的说法也参杂其中,说苏允私自煮盐,是为了收买军队,分明是有不轨之心,而此次断绝西夏盐路,是为了可以挑起战事,是一种养寇自重的做法。
因此,这苏允可杀、该杀、必杀!
这种言论甚至让冰井务都得到了消息,往宫里递了进来,赵顼看完之后勃然大怒,道:“这些人就是容不得大宋朝出现一个能打仗的能人么?
朕登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碰见苏允这么一个能臣,他们却要毁了他,毁了他,谁替朕去抵抗西夏?
可杀、该杀、必杀……传这些谣言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杀、该杀、必杀!”
赵顼怒意稍歇,随后与孙思恭道:“将居正去鄜延路的奏折给拿过来。”
孙思恭赶紧问道:“是最近一份么?”
赵顼道:“都拿来!”
孙思恭闻言一愣,随后赶紧招呼了几个小黄门一起,好些时间之后,三四个小黄门一个个都抱着比他们脑袋还要高的奏折进来,三四个人一起,怕不是得有二三百份!
赵顼一看都笑了,他亲自一份一份的打开来看。
“……官家,微臣到绥德军已经有一月矣,今日还是一样,跟士兵们同食同寝。
唉,士兵们的吃食条件的确是很差,微臣虽然每日又累又饿,但依然还是觉得这饭菜跟猪食一般,着实是难以入口。
等臣摸清楚里面的情况之后,到时候一定要着重改善士兵的伙食,没有好的伙食,就没有好身体,自然也没有强旺的战斗意志……”
赵顼往下看,下面有自己的批注:想法很好,但须得注意身体。
“……官家,今日西北有雨,一场秋雨一场寒,西北这边已经是寒风刺骨了,想来汴京亦是该冷了吧?
官家起早,须得多穿一件,天气须得干燥,臣有一方,可解秋日干燥,方子列下:
雪梨一个、红枣三个、加小半银耳、些许枸杞……熬煮成甜汤,具体该如何,让御膳房与御医一起商量一下……”
下面还是赵顼自己的批注:知道了,已经将方子给了孙大伴,喝完之后再评价。
后面还有批注,不过笔迹不同,想来是后面所添加的,写的是:这雪梨银耳汤的确是有用,喝完后朕喉咙不痛了,谢谢居正了。
里面还有许多奏折,有些是苏允讲自己练兵的情况,有些是战后总结,有些是鄜延路最近的治理情况,堡垒修建情况,善后工作等言之有物的东西。
但也有许多是什么今天下雨了,臣很想官家,今天刮风了,臣点了一根熏香,希望这风将香味带去给官家云云。
看到这里,赵顼脸上露出笑容。
然后在里面扒拉了一会,寻出来三四个月前的一份奏折,仔细看了起来。
“……经五路伐夏、永乐城之战。米脂之战后,夏贼已经是近乎油尽灯枯,此时乃是灭夏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若是能够大举进攻,夏必亡矣。
不过我朝经历几年打仗,元气亦是大伤,若是强要灭夏,恐辽国有乘人之危,到时候西夏或许可灭,但恐为辽国囊中之物,我们累死累活,反而是替辽国火中取栗,因此此时灭夏不妥。
……然而,虽然此时不宜灭夏,但须在其最为虚弱的时候,再给其重重一击,直接打断夏贼的脊梁,让其只能苟延残喘,容我朝休养生息一年半载,在北方准备好抵御辽国干涉,然后再一举灭夏!
因此,微臣准备这般做法,先断西夏盐路,以米脂岩盐为诱饵,逼西夏尽出底蕴,臣再打一次米脂之战,不求全歼,但求消耗掉西夏正军!
西夏朝廷与各个部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相互之间亦是有此起彼伏之势,朝廷若是衰弱,部落崛起,西夏便有内乱之虞。
臣便是想让这西夏内部势力失衡,让部落的实力变强,西夏朝廷实力变弱,如此相互消耗,在我朝积攒实力之时,西夏却陷于内斗之中,如此下一次交手时候,攻守之势异也!……”
赵顼看了一下当时自己的批注:梁氏奸诈,恐不上当,尔可试之。
赵顼回想了一下蔡京汇报的一些详细情况,里面的关键节点可以对上,但一些细节上却是大相径庭。
赵顼冷笑了一下,这西夏梁氏亦是培养心机,当下汴京这等情况,还不好明白么,分明就是那梁乙埋想要利用宋朝内部党争,将苏允调离鄜延路,然后西夏再将失去的土地给拿回去,还要将岩盐给抢走,继续维持青白盐的销路!
至于什么苏允有不轨之心、鄜延路军已经号称苏家军、将士不知陛下,只知小苏经略相公等等传言,那就是扯淡而已!
得益于苏允几乎两三天一封奏折,赵顼对鄜延路的情况清楚得很,苏允对军队的改造也是毫无保留与赵顼做了汇报。
甚至苏允还跟自己抱怨,说枢密院、三班院、兵部太不地道,把粮饷都给贪了,他要练兵,实在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不得不搞点副业云云。
不过苏允也劝赵顼别去找这三部门的麻烦,说他也是理解的,只是此事如鲠在喉,想要跟官家吐露一下而已……
想及至此,赵顼脸色又变得不甚很好,多好的臣子啊,但怎么坏人就这么多呢?
尤其是那些盐商,哼,还有盐商背后的那些大臣!
孙思恭这会儿匆匆而来,递过来十几本奏折,道:“官家,这是朝中言官以及一些大臣递上来的奏折。”
赵顼接过,一一翻看,越看越是暴怒,看到后面,猛地将奏折扔了出去,怒道:“鼠目寸光!贪婪!愚蠢!朕怎么会让这些人窃居高位的?朕……朕……彼其娘之!”
孙思恭顿时慌了,赶紧低声道:“官家,慎言,慎言,起居注还在呢!”
赵顼微微合上眼睛,随后道:“这些奏折尽皆留中不发,之后但凡弹劾居正的奏折,便尽皆这般处理!”
孙思恭低声道:“冰井务那边……”
赵顼看了一下孙思恭道:“调查一下那些盐商身后都有谁,都仔细查一查,这些年,他们在盐政上贪了多少钱,朝廷如今有些困难,也需要他们资助一些。”
然则赵顼将弹劾奏折留中不发,这本来是一个态度,但却是反而引得更多的弹劾奏折。
赵顼也是怒了,一应全都留中不发,与这些弹劾的人算是杠上了。
然则这惹怒了朝中言官。
四月八日,监察御史黄降当面劝谏赵顼,说苏允因米脂一战大胜,已有骄矜之心,想要再次立下大功,主动挑起战事,须得立即将苏允调离鄜延路,免得刺激西夏云云。赵顼大怒,将黄降贬去地方,以此震慑其他人。
然则第二日,御史张汝贤再次面谏赵顼,说苏允少年得志便猖狂,须得好好打压一番,否则恐怕引出更大的祸事,鄜延路之事,须得让一稳重老臣去安抚。
至于西夏使团所求,可酌情答应下来,毕竟人家西夏本无意发动战事,是苏允有意挑起事端而已。
赵顼听完之后将张汝贤一样贬谪去地方。
然后第三日,于是翟思、朱京、来之邵等御史前赴后继,纷纷弹劾苏允。
与此同时,其他官员的弹劾书亦是如同雪片一般飞向禁中,无一例外,都是要赵顼将苏允调离鄜延路,甚至有人要求要治苏允之罪!
一时之间,群情汹汹,气得赵顼直接病倒,一时间不能视事。
赵顼病倒了,但是言官以及其余官员们的攻击并没有停歇,反而是变本加厉,不过这一次不是劝谏官家,矛头直指蔡确以及章惇。
有人开始翻旧账,说苏允之前的战功乃是伪造的,是章惇以及蔡确协助伪造,所谓些许战功也有真实的,但却是抢了别人的功劳,尤其是前几次歼灭数百党项骑兵,乃是麾下有个叫王舜臣的神射手所为,却被这个苏允冒了功。
至于证据什么的,他们的理由是,苏允不过是一介文人,而且精力大多放在科举、写书之上,如何还有精力去学武?
不信诸公扪心自问一下,朝中文人有谁是武力出众的?
人的时间都是一样的,你将时间在读书上,你便没有时间去习武,你要习武了,你想要在科举上有所作为,那也是痴人说梦而已,至于什么文武双全的说法,无非便是武人识字,文人懂军事,没有说文人有斩将夺旗之悍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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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说法竟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然后尽皆认为苏允能够屡屡立功,其实就是蔡确与章惇这两人协助伪造的。
蔡确与章惇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你能够信口胡言说我伪造战功,那我便说你们勾结西夏,想要陷害功臣,亦是发动自己一系的官员攻击对方。
甚至蔡确开始发动官员磨勘,开始利用磨勘这一大杀器来威慑对手。
然而王珪、张璪等人却是发动多项调查,一项是对王韶当年开拓熙河公费过多的事情进行重新调查,另一项则是对常平法、免役法执行过程之中的贪污调查。
王韶贪污案在熙宁六年的时候,这可是一大公案。
王韶开拓熙河路,公费使用过多,秦凤路兵马都总管郭逵弹劾他的罪状,朝廷下诏让杜纯查案。
杜纯查证后上奏说:“王韶使用的公款出入不明,无法查勘”。
王安石认为,他所言不实,又派遣了蔡确复查。
蔡确奉命办案,为王韶陈述了冤情。
当司机正是蔡确的公正办案,保证了王韶开拓河湟之事不致中断,在第二年攻下河、宕、岷、叠、洮五州,拓地两千里。
但是现在王珪张璪等人却是说此案还有疑点,是当时有人故意替王韶遮掩过失。
至于是谁遮掩过失,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必然是主持此案的蔡确。
至于常平法、免役法执行当中的贪污调查,更是针对蔡确一系官员而去的。
当年王安石罢相之后,蔡确被擢升为御史中丞、领司农寺,而司农寺便是当时执行常平法、免役法的主要机构,而蔡确一系的官员,也多出身于司农寺。
这时候王珪要对常平法、免役法执行之中发生的贪污进行调查,其中目的如何,自然不必多说。
此事让蔡确感觉到毛骨悚然,若是真让王珪张璪等人插手其中,那他这一派的官员落马不知道有多少,甚至最后还要牵扯到他的身上来!
蔡确自然不能够坐以待毙,立即发动一项调查,这项调查乃是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
蔡确认为,乌台诗案乃是有人刻意针对苏轼的一项诬陷,这是一桩赤裸裸的**陷害,必须要替苏轼洗脱冤屈。
这项调查一出,王珪、张璪、李定、何正臣等人亦是感到大难临头!
赵顼这一病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从四月中旬到五月中旬这段时间,朝廷因磨勘不及格丢官的、因为贪污而被贬谪的、因为陷害苏轼而被追责的官员多达数百人,一时间朝廷上下人人自危,竟是对西北险峻的战事都无人关注了。
不仅如此,连西夏使团与辽国使团也没有人去接触了,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去管这个?
赵顼才稍微清醒过来,一听朝廷在他病重的时候,竟然胡乱成为这样子,一时间气得都要再次昏厥过去。
但此时昏厥不得,强撑着病体,将王珪、蔡确两人喊去龙床面前大骂了一顿,随后罚俸以示惩罚,让双方把各项调查给停了下来。
一时间朝廷的混乱局面这才算是停歇了下来。
好在宋朝的争斗不算血腥,并没有出现抄家灭族人头落地的惨剧,换了宋朝以前的汉唐五代时候,估计这时候汴京城的街市地板早就人头滚滚,而教坊司可能就要新进数千犯官女眷了。
赵顼觉得很是心累,处理完此事,赶紧过问西北战事。
好在西北战事还算是稳定,这让他心下有些安稳。
西北那边西夏来势汹汹,一来便占领了狼山,然后围困绥德军,甚至做出围困延州城的姿态,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此次西夏大军并没有刻意像上次一般去一一拔除鄜延路前线的堡垒,想来是知道这样做得不偿失。
上次叶悖麻一一拔除前线堡垒,看似战果斐然,但也就是因为如此,在前期便被消耗了许多的力量,到得后面,士兵困乏,这才让苏允一举破之。
这一次西夏大军是吸取了教训,只是拿下了盐山,然后对绥德军围而不攻。
其实西夏大军的行为亦是可以理解的,梁乙埋想要的是逼迫苏允离开鄜延路,然后将盐山拿下,让青白盐能够继续在西北诸路畅销,如此便算是达成了目的。
这三十万大军已经是算是西夏最后的底气了,若是再消耗在这里,那西夏可就真要亡了。
所以这段时间西夏大军围而不攻,就是要给大宋朝廷造成压力,逼迫其将苏允调离。
但梁乙埋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西夏大军的压迫,宋廷竟然直接爆发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政斗!
当然,看着好像对西夏来说是好事,但实际上感觉事情都被耽误了。
虽说宋朝朝廷乱成了一锅粥,但这苏允依然在西北稳稳的镇守,西夏使团在汴京每天只能吃瓜,谈判的事情是一点都没有的。
对于西夏来说,最好的结果是宋廷立马认怂,将苏允调离,然后将狼山割让给大夏,榷场照常开启,然后青白盐继续畅销西北。
嗯,最终就是一个:青白盐继续畅销西北。
但现在宋廷混乱,没有人顾得上这些了,那苏允就横亘在西北,这会儿西夏大军顿时有些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了。
毕竟西夏大军并不想真打,只是想要吓吓宋朝而已,但现在是打又不得,退也退不得!
这一次要是没有将盐山分给各个部落的话,那以后想要再召集部落作战大约是很难的了,而青白盐失去了市场,那西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那将一日比一日虚弱!
而进退不得之间,一个更大的问题出现了,三十万大军在绥德军苦耗一个半月的时间,所需粮秣是海量的,又不能因粮于敌,每吃一口粮食,都得靠后方辛苦运送到前方来,后勤早就叫苦不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