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宁毅苏檀儿 第1275章 直至如今总相疑(二)

乌篷船迅速地驶离小河湾,官兵的鸣镝声随即也响了起来,之后又有厮杀的声浪。

跟踪的声响犹在尾随,但乌篷船轻车熟路地进入前方散发着腥臭的鱼市,穿过混乱的水路,方才在一处废宅边停留。“大侠”年同身上的伤势已经经过了粗略的包扎,与三名同伴进入废宅当中后,看见了院子里缈了一目但面带戾气的中年汉子。

“鱼王重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大恩大德,年某谢过了。”

“年公言重,福州如今局势,我也是看不得了,方才铤而走险,年公不要怪罪我来得太晚就好。”鱼王拍拍他的肩膀,与他一道往里走,话语声不高,“行动如何?”

“**,别提了!廖家人早有准备,我们才一动手,便被围了起来,折了七个兄弟啊……”

“唉,朝廷纵然内库空虚,强弩之末,但也有两支大军在手,跟它硬碰是碰不得的……姓陈的黑皮求功心切,要做出事情来,上头的那些人也是着急,却哪里把下头卖命的当人……都是以前有过交情的老兄弟,看你们这样,我也着急……”

“你说得是……真要上山,直接上不就得了,那还是咱们自己的地盘,一上了山,朝廷能拿我们怎么样,拖个一年两年,它就垮了……”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方为正道。”鱼王拍打他的手。

“便是要在城里动手,也不是这么个动法,姓陈的黑皮信不过我们啊,没有组织没有计划,就让我们自己看着去杀人,我真的,我要不是欠着人情……”

“年大侠重情重义,江湖上都是知道的,可事到如今,老大人们,也都是只顾自己啦。”鱼王压着声音,“朝廷空了,强行出兵,他们担心皇帝对他们动刀杀年猪。其实老大人们大不了上山,你们出的是命……”

年同双目赤红,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两人再行一阵,方才见到一名年轻些的汉子领了几名江湖人大步走向这边。年同猛地拱手:“蒲少,你总算出来了。”

“拖累大家了,年大侠,幸好你没事。”

蒲信圭走过来,两人的手托在一起。

年同道:“不能这么做事,城里的人很多,真要做,要组织起来,互通有无。蒲少你怎么就不跟上头说一声呢?”

“我也说不上,艾老已经训斥我了,要我跟着陈家姑娘一起做事,不许再三心二意。可是你知道的,陈家姑娘信不过我,我来了福州,也只匆匆见过她两面,如今真要联络,都联络不上,她信不过任何人。我如今私下里偷偷救人,已经是抗命了,陈姑娘若是做成了事情,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怎么能做成事情,怎么能做成事情——她信不过我们却让我们卖命?我七个弟兄……都折了……”

“你欠的是艾老的命。”

“我想见艾老……”

“见不着了,如今都是惊弓之鸟,艾老、费公、药老他们,都不知道在哪里躲着呢。如今事没做成,你活着,谁知道你有没有叛变。”

“他……”年同咬着牙关,先是茫然,随后道,“他就不怕我……不怕我真的去告密,把人都抖出来……”

“抖什么出来?背后几个老大人,你真当官府什么消息都没有吗?人家也是大族里当里子、干黑活的,出了事情上山,面子上的人物,你扳不倒。”蒲信圭说完这些,叹了口气,“咱们都是卒子……大一点的卒子。”

两人阴沉着脸,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蒲信圭扭头过来:“我见不得这样,也想做些事,至不济,多救几个人,年公,可否帮我?”

他这话问得直接,此时却是恰到好处,年同点头:“不然还能帮谁?”过得片刻,却道,“我们只有这四兄弟了。”

“往后,我们都是兄弟。”

蒲信圭走上前来,一个接一个的郑重拱手,年同点了点头:“好,是陈霜燃不仁在先,蒲少,我们入伙。”

他是江湖上混迹已久的老人,此时倒也不问蒲信圭具体要干嘛,蒲信圭靠近他,又说了几句话,才让身边的人领着他们去休息。只是在将要离开时,年同回过头来。

“蒲少,上船之时看见了卫散花,此人心性狠辣,但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他被人截杀,敢问那位少侠是……”

蒲信圭微微蹙眉,但随后点了点头:“哦,此人乃是外头来的少年侠客,姓孙名悟空,他武艺高强,人品出众,亦是我们的盟友。”

“外头来的……信得过吗?”

“他们兄弟为杀铁天鹰而入闽,前日九仙山设下杀局,能够成功,也是有这少年从旁协助,但在当时他得罪了陈霜燃的人,被对方出卖,当晚朝廷动用大炮,在怀云坊诛杀的便是他的兄长……孙少侠在我等的协助下,侥幸逃脱,蒲某可为他担保。”

“怀云坊大炮,此事我知道……竟然是这样……”

年同听得这番话语,悚然而惊。随后与蒲信圭恭敬地拱手,相互点头。

他懂了。

年同转身离去,过不多时,废宅的旧楼之上又有人发出信报,又有几名义士,被人救过来了。

蒲信圭握紧了拳头,暗自赞叹。

数月以来,在与陈霜燃的交手中,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占到了便宜……

……

“姓蒲的**在背后搞事,卫散花、徐世钊死了。”

午时过了,阳光显得刺眼。陈盐低着头穿过院子,进入房间后跟陈霜燃说起这件事。

房间里陈霜燃正在斟茶,此时微微顿了顿,一旁窗户边调息的吞云和尚也睁开眼睛,望了过来。

“年同呢?”

“他们杀了卫散花,救走了年同。”

“可惜了……年同是艾老的人,原本是可以信任的……”陈霜燃拿着茶杯转了转,“能杀卫散花、徐世钊……钱定中出手了?他不讲规矩,不怕老大人找他麻烦?”

“不是。”陈盐顿了顿,“出手的是九仙山姓孙的那小子,救人的是鱼王,看起来,他们都跟姓蒲的联手了,按照向永勋的说法,那少年斩杀卫散花时,刀法极其狠毒,含怒出手,将卫散花的头、脸、上身都劈爆了,若非官兵赶来,他恐怕还要当街再多砍几刀……”

“含怒出手,有这么大怒吗?”陈霜燃蹙起眉头,“不过是九仙山下招呼打得随意了些,我不曾寻仇,他怎地如此心胸狭窄!”

“自昨日起,江湖上便有些奇怪的传言,我有些猜测。”陈盐道,“按照向永勋所言,关于前日怀云坊的炮击事件,绿林间一直有人说,是咱们出卖了这姓龙、姓孙的两兄弟,到得今日,他感觉这传言并不寻常,很可能是姓蒲的故意放出,而再看这孙悟空与蒲信圭的联手,以及对咱们的敌意,恐怕从头到尾……咱们都小看了姓蒲的。”

陈盐说到这里,陈霜燃眼前一亮,明白过来,她用茶杯轻轻敲打桌面,一旁的吞云双手抱胸,也是恍然。

“难怪……昨晚本座见他杀去公主府,有心惜才,要救他一命,他却对本座是那般态度……原来是将杀兄之仇,算在了咱们头上。”

陈霜燃道:“咱们本就想告密,然而晚了一步……”

“如今看来,倒可能是蒲少爷快了一步。”陈盐道,“那少年前日从公主府脱身,昨晚又去行刺,后来还完全不顾及大师的救援,从这里就能看出,当时他已有了同党与退路,而且也已经笃信了怀云坊的事情是咱们的告密……能够如此了解我们,且提前布局的,看来也只有蒲少爷。甚至有可能,秘是他告的,人是他救的,话也是他说的,如此以来,这出借花献佛,就力打力,还真是漂亮……”

陈盐原本看不上蒲信圭,这时候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简单,话语之中反倒尊重了一些。

陈霜燃想了想:“与朝廷的厮杀在即,风声鹤唳,此时出头揽事,还是蠢货。”

吞云也想了想,道:“与那少年之间的误会,还有那尾什么凑热闹的鱼,本座可代为处理一二。”

“大师要杀了那小子?”

“本座惜才,不欲多造杀孽。”吞云道,“但最近与这少年的两次接触,似乎有些太过仁慈,未免令其自大。本座可以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什么鱼王或者杀了姓蒲的,他自然明白本座手段,到时候我再将告密的真相说给他听,他纵然不信,也会心生疑虑,前去证实,那将来,或许便有说和的一刻。”

吞云慢条斯理的说完这段,身形一动,消失在了窗口处,陈霜燃愣了一下,方才伸手。

“别杀蒲信圭啊……他那么努力……”

她喃喃道。

……

“所以,到得如今,蒲信圭已经上当了……”

长公主府。

摆了巨大福州沙盘的后院书房当中,此时聚集了三个人。君武、周佩,以及心狠手辣爱好杀人的成舟海。君武正在折腾成舟海。

“……他们如今在哪里?”

“便是时时让人盯着,也不可能立刻报过来,按照刑部衙门的消息,一个半时辰前,宁忌在东南的青玉坊杀了大盗卫散花,与鱼王等人救走了名叫年同的匪人……这是蒲信圭正在与陈霜燃抢人。”

“抢得好!”君武道,“鱼王具体是什么来历?”

“只是个市井面上的小人物,本名高兴宗,先前混迹于银桥坊一带的鱼市……”

“那个鱼市我去过。”君武跟周佩搭话,“很乱。”

“是的……”成舟海拱手,“宁忌与曲姑娘在银桥坊摆摊之时,与这鱼王有了些交集,此次让这人参与救人,应该是用他全家在威胁……”

“嗯,他有家人,那就是自己人了。”君武点头,“那成先生你要把他的家人看起来,这样他才会尽心帮宁忌做事……另外,既然小二要获得蒲信圭的信任,咱们是不是可以帮他做点局,我譬如说啊,下次陈霜燃派人行凶,你让衙门的人晚过去一点,这样他就可以更多的表现……”

“陛下。”成舟海蹙眉,拱手,“恕臣直言,这些都是小事,而且……”

“你不要不耐烦嘛,朕也是关心。”君武偏头望向周佩,告状,“你看,朕不过多问了两句,他就不耐烦,朕怎么说,也是皇帝。”

周佩无奈,噗嗤一笑:“我想,成先生要说的是,真要动手操作,未免着了痕迹。毕竟中间要调动许多人,难免哪个关节就透了风声。”

“微臣也是这个意思。”成舟海叹息拱手,“而且,恕臣直言,宁家的这个二小子,凶得很,一般的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他再凶也是个孩子。”君武皱着眉头嚷,“而且,他不是在过家家,他是跟城里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打交道,随时可能会死的。成先生,你说这是小事,朕不同意,这是小事吗?师父的儿子要是死在了福建——或者朕说明白一点,宁毅的孩子要是死在了福建,左家人怎么看?天下人怎么看?黑旗又要怎么看?成舟海,你不要因为你跟师父熟就不当回事。”

成舟海迟疑了一下:“陛下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我有论点。”君武道,“所以咱们就要拿出陪太子读书的劲头来……”

“陛下啊。”周佩打断他,“您是皇帝。”

“那我的地盘可没有老师的大,吃的也都是人家的剩饭。那他将来打过来的时候,我还想他们饶我一条狗命呢。”

“……”周佩无奈地眨着眼睛。

成舟海退后:“陛下,微臣听不得这等言语,微臣这边,还有许多事情……”

“看,一边说朕是皇帝,一边又不耐烦了。”君武撇了撇嘴,“去吧去吧,你把整个事情的全貌弄清楚一点再来跟朕报告,朕要知道宁小二究竟在干什么,朕要参与进来,也能出谋划策。”

“……是。”成舟海无奈叹息,转身告退,走到门边时,才听得君武又说了一句:“等等。”

“……”他转过身来。

“成先生,这整个事情,你心里有数吧?”

“……是的,臣心中有数。”

“那行了,去吧。”

成舟海离开了书房,关上房门,君武这边抿了抿嘴,喃喃自语:“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嫌朕啰嗦,朕啰嗦嘛?朕不啰嗦……等到他老了就撤掉他,卸磨杀驴。看他悔不当初……”

一面絮叨,一面拿起沙盘边上的小旗子往沙盘上插。

“这是银桥坊……鱼王的地盘……陈霜燃、大骗子……吞云大清早的去行刺了濮阳……卫散花,死在这……年同,往北边走,跟姓蒲的小傻瓜汇合了,疑似在这……”

周佩也靠了过来,拿着小毛笔,在旗子上写字,陆续插下:“按照刑部和左家的推断,这边的几户,接下来可能遇袭,眼下刑部已经掌握了的……另外我与银瓶合计了一下,如果宁忌真要找机会跟陈霜燃动手、起冲突,那最有可能的,还是城南到九仙山这一带,因为比较复杂,有几块地方,刑部的反应还是不够快的……”

“这都是小事情,皇姐你也去问,掉身份。”

“陪太子读书,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你说的也对,那一位的孩子要是真在咱们这里出了事,黑旗饶不了你的命。”

“那我觉得未必,老师还是通情达理的。”

姐弟两一面插旗子,暂时拼凑着城内属于江湖势力的全貌,一面絮絮叨叨的聊天,过得一阵,君武往外头望:“怎么还不回来……天这么热。”

“城里得打上一天,以这位宁小二的性格,跟蒲信圭这些坏人鬼混,可有意思多了。”周佩道:“干嘛?你一个皇帝,想直接见他?”

“作为师兄和前辈,总要给他一点人生的经验。”君武道,“而且,说到陪太子读书,我就想到,这宁小二武功这么高,要是我们正好投缘,将来结拜为兄弟,咱们是不是可以真的支持他当太子?对了,宁家老大什么性格。”

“别想了,宁曦性格沉稳,照着当家人的模子去养的,宁小二如此跳脱,摆明老师没有让他管家的打算。而且,宁小二武功高,凭什么跟你投缘……一点道理都没有。”

“所以啊,咱们把他儿子教坏了,让他回去夺嫡,到时候老师该多头疼,桀桀桀桀桀桀……姐,你看我这个武朝皇帝当得多称职,随时随地都在为武朝着想,咱们都不用打,黑旗就乱了,哈哈哈哈哈哈……我雄才大略。”

他双手叉腰。

“你再这样不着调几次,成先生就会跟闻人不二联手,把你废了。”周佩笑。

“哈哈,废了我,他还能自己当啊,看他那个杀人如麻的劲。”君武叉着腰不怕,随后见周佩也朝外头走,才道,“皇姐你去干嘛?”

“成先生那是孤臣的劲……至于说到陪太子读书,我也想起一件事。”周佩站在门边,回过头来,“……咱们的这位太子妃,头脑聪明,性情似乎也养得不错,正好我这边还有几本户部和密侦的折子要看……我让太子妃陪我读书去。”

“有道理。”君武跟了出来,“你看,果然我们是亲姐弟,都想到一块去了。”

两人一道穿过院门,到外头的院子,看见了正跟赵小松玩的周福央,周佩唤来赵小松,跟她询问曲龙珺眼下的所在,君武则抱走了周福央,准备跟女儿一道策划“夺回板板糖”的作战。

皇帝父女一边聊天一边走到远处,君武跟周福央说起“要用爱感化敌人”的话题,周福央伸出了两只手:“二十二,我用二十二……我会数二十二了……”君武便也道:“二十二也行,周福央真聪明。”

“嘿嘿,姑姑教我数的。”周福央道,“爹,姑姑今天为什么那么高兴啊?”

“你也发现姑姑很高兴啊?”

“嗯嗯。”周福央用力点头,“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呀。”

“是啊。她骂我的时候,也都是笑着的。”君武也点头,“那就让她……好好的高兴几天吧。”

“嗯,高兴几天!”

……

另一边,赵小松跟周佩说了曲龙珺的位置,随后又向她报告了府内的几件事情,方才问道:“殿下,陛下……今日看起来,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看得出来?”

“比平日里要轻松。”赵小松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就是……少了些威严。”

她是大儒家庭出来的女子,这番说话一是闲聊,二来也有提醒一下的意味在,周佩看了她一眼,随后摇摇头。

“劝过他了。”

“嗯?”

“……算了吧。”周佩道,“为君数载,他也压抑得厉害,到得今天……由得他轻松几日吧。”

她说完走向前方,准备拉了“太子妃”,与自己一道批折子去……

……

未时过半,吞云带着两名随行的喽啰,踏入银桥坊的地界,他们在坊市周围转了转,之后踏入了鱼王的干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