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市井日常 8 登船

说完,少年郎就心虚了些,但很快又挺直胸膛,表兄应不至于为了直呼其名就恼怒骂自己,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感觉表兄还是很讲理,很好脾性的,就是话少守礼了些。

“非礼勿视。”被唤作魏观的清俊少年淡声回道,他果然连头都未抬。

少年郎安心了。

他哼了一声,不满道:“长辈都不在,你不守礼又没人能训。”

被唤作魏观的清俊少年翻了一页书,慢悠悠道:“君子慎独,人前人后当言行一致。”

“行吧行吧,我知道虽然你我是亲戚,但你和我不一样成了吧?”少年郎气哼哼的,可拿这个表兄全无办法,他索性自我劝慰起来,“想来也是,你明明已经中举,不好好闭门苦读准备省试,非要去游历,我可做不到。”

少年郎嘴上夸清俊少年,实则透着点不理解为何要干傻事的意味。

清俊少年没有计较,他面色如常,不为其所扰,仍兴致盎然地翻着书页,只升起的朝阳落在俊朗如玉的面庞上,仿佛渡了层微光,仅仅如此,便似鹤立鸡群。

看着如此出众的表兄,少年郎的挤兑之言默默咽下。

他暗自想到,兴许娘未曾偏颇表兄,光是这副皮囊就甚为赏心悦目了,换他也忍不住好颜色。

从始至终,清俊少年都未曾往少年郎所说的方向望上一眼,直到他们起身上船,原先站着的人,也都不见了。江边风大,吹得清俊少年的发带飒飒飘扬,身姿挺拔峭峻,虽还不是高山般深厚胸膛,亦如初升朝阳,耀眼夺目。

与清俊少年失之交臂的元娘,此刻正雀跃着呢。

她在自己家分到的船舱厢房里来回转悠,宛如动作轻灵的燕子,左右张望,兴奋得无以复加。

“天爷!”她惊呼,小小的脸上是数不尽的惊讶,“这是我要住的厢房吗,这是在船里吗,怎么这般大?船里也能有窗扇吗,不会进水吗?”

王婆婆瞅了她一眼,清咳两声,宛如提醒小孩该紧紧皮子了,“少说些话。”

元娘立刻双手捂嘴,露出圆溜灵动的大眼睛,很乖顺很听话地点头。

王婆婆这才满意,让人把元**行李搬了进来。先进来的自然是在家中,被元娘收拾出来的那一整个木箱的行李。

接着……

便没有了。

嗯?

元娘疑惑。

她跟着到一屏风之隔的王婆婆住的床榻边,看着方才采买的那些悉数搬了进来。不但有牙粉、刷牙子、布巾等洗漱用的物件,还有崭新的厚被褥,数对蜡烛等等日常要用的物品。

陈元娘半边身子倚在屏风后,睁着眼睛看大小箱笼被搬进来,王婆婆从钱袋子里掏出铜钱付给人家。眼看人都走了,王婆婆开始分这些常用的东西。

先是牙粉,王婆婆自己的,岑娘子的,陈括苍的,然后……

没了。

没了?

元娘瞪大眼睛,这就没了?

她躲在屏风后,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们接着分起了牙刷子,于是勉强按捺住,抬起满怀希冀的眼眸,等着阿奶喊自己。

分呀,分呀,又没有元娘。

陈元娘再也忍不住了,从屏风后窜出来,仰头叉腰,“凭什么你们都分了,不分我的?”

她初时气势汹汹,越说越委屈,小嘴快能挂油壶了。

王婆婆继续理着采买的东西,不紧不慢瞥了她一眼,“分你做什么,你不是都带着呢?”

她老迈褐黄的面庞上,脸一板,连皱纹都在阴阳怪气,“我们可是嚼了几日的柳枝,都没带牙刷子,可不得分新的吗?”

“你不是喜欢节俭,什么都舍不得扔,如今就忘了节省不成?”

听到王婆婆提起她们嚼柳枝,元娘心虚低头,只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她连眼睛都飘忽不敢看人了。

这两日,她承认她是有点点张狂了,竟然作死跑到阿奶面前炫耀自己可以用牙刷子,她们只能苦哈哈嚼柳枝洁牙,可见还是她有显见之明等等。

呜呜,她怎么能忘了,阿奶才是最小心眼的那个。

元娘灵动的眼睛转了转,抬头时眼里含了泪,可怜又可爱,配着她秀气白净的面容,显得无辜极了,任谁见了都要先动三分恻隐之心。

“阿奶,我知道错了。”

她说着,还摇了摇王婆婆的手肘。

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已有了些少女的风姿明媚,红着眼眶,委屈哀求,便好似只短尾的红眼兔子,白白的,绒绒的,哪有人能抵抗得住呢?

即便是看似老辣无情的王婆婆。

她从另一个油纸包里拿出两寸多长的木骨马尾牙刷子,并一盒牙粉等洗漱用的物什,悉数扔给了元娘。

但王婆婆面上还是不耐烦的神情,“拿去吧,拿去吧,一天天净聒噪我老太婆。”

旁边的岑娘子柔和的拥住元**肩,温声细笑道:“阿奶同你玩笑呢,你的份就没少过。你瞧,阿奶还给你与犀郎都买了消遣的玩具。”

看着递到面前的不倒翁和千千车,元娘欢呼一声,变脸变得比六月的云还快,时晴时雨。她也不别扭,脸上漾起甜甜的笑,看着十分由衷道:“阿奶最好了!”

纵使表面心肠冷硬如王婆婆,眼底也不由浮起一丝笑意,能屈能伸善变通,这般活泛无赖的性子,也不知像了谁。

元娘怀里抱着崭新的被褥、牙刷子、牙粉,甚至还有一袋子点心等等,踩着欢快的步子跑向自己的床榻。

毕竟是在船上,若是与富贵人家的卧房相比,定是简陋的,可元娘从前住在茅屋,除了个不刷漆、坏了锁头的破木箱子,就只有一个圆簸箕能装东西。

而这里,虽说一个厢房里住了她们一家子,但并不拥挤,也用了屏风隔着。

元**床榻上铺了一卷芦席,上面放了一床薄薄的纯棕灰色被面,应是给准备不及的客人对付着用的,但凡有点家底,跋涉远行都会自带被褥这些贴身用的。因此,不必期望被面有多干净。

比起船上的被褥,王婆婆买的可要暄乎乎许多,一摸就晓得定然暖和,只是也不大好看,是暗蓝色的。

但也很好了。

元娘把装了自己所有行李的木箱打开,取出自己的破旧被褥,铺在了床面上,然后再铺上新买的铺盖。她手脚麻利,很快便收拾好了。

看着整齐的床榻,元娘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满意点头。

谁说她什么破烂都带走没用?

这不是就用上了吗!

她夜里睡得肯定最好。

接着,她又大摇大摆地视察起周遭的摆设。

固定在窗边的三足面盆架,摆了个木盆,上面用来放布巾的方框架子是空的。而旁边是个矮桌,瞧着像是梳妆用的,还有抽屉呢,但并没有铜镜。这可真是矛盾,若无铜镜,要梳洗打扮的桌案做什么?

还有隔绝内外卧房的半圆拱门,后面还有几个钩子,应当是用来挂帘子的,但如今空空如也。大抵是大户人家出行,才能带得如此齐全,若不是大户人家,又岂会在乎区区一道帘子是否存在?

所以船家理所当然的偷工减料了。

再进去些,便是放衣裳的衣箱,还有空荡荡的多宝阁,这些搬不走的东西倒都是齐全的,而且木板凹陷了点,严丝合缝的放着,如此一来,即便船颠簸有风浪,这些笨重的大件也不会满船跑。

而且比起她家的土墙,舱房内是平整的木板,不再会忽然掉土块,更不必担忧自己的衣裳被蹭脏。

她兴冲冲的上前左右摸着,感受木隔板的平滑,兴奋不已。

她得想个说辞,不着痕迹的和桃娘她们炫耀!

元娘脑海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愣住。

自己已经离家好远好远了,想来是不大可能有炫耀的机会。她也不是秀才,莫说读书,便是字都不识得,想写信都不成,但写信炫耀也没用,因为村里没有一个小娘子是识字的。

元娘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灰蓝水面,白鹭展开双翅,曲线纤细优美,盘旋在水面,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鸟类跟着打旋飞翔,似大大小小的黑点、长线。

这场面宏大,望着该是心旷神怡的,文人会沉醉其中,直觉心胸开阔,挥墨作诗,但在元娘看来,心里酸酸的,有点悲伤。

她脸上的笑不见了,闷闷地盯着窗外,有些失神。

她决定暂时不讨厌桃娘了,她想三娘,想二丫,想其他的小姐妹,也想……桃娘。


本章换源阅读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