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鱼下了星槎,背对大门,将手上的东西放到石狮子旁。
他再次点了一根烟,低头盯着指尖的那点猩红。
羡鱼想,我会活下去。
埃里克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龄还没羡鱼零头大的孩子啊。
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
他为了拯救自己,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羡鱼又有什么理由死去?
他可不是心安理得、享受小辈付出的大人。
尽管埃里克太过感性,太过仁慈……
但羡鱼不会苛责、否定孩子做出的决定。
人们只会在砍价时,贬低、否定物件的价值,意图耗费最少的成本持有此物。
同理,人也一样。
旁人出言贬低,是为了减少开销。
自己否定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羡鱼不需要旁人的夸赞,更不在意诋毁。
他不必探究星神的动机。
只要他有价值。
只要他还是「高维入侵者」。
他和星神们就会友善的、和谐的相处下去。
羡鱼背对大门,低头注视着香烟一点一点燃尽,等到光点彻底熄灭,也仍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羡鱼一动不动,半晌后,拎起打包袋和礼品袋,转身走向大门。
他当然知道仙舟人可以借助玉兆付款。
玉兆就是马蒂制作的啊,付款只是其中一项最简单的功能。
羡鱼一边输入密码,一边反思自己。
他从不会因为下属的性别和年龄而产生偏见,甚至还会适当放宽限度。
就比如岱阳。
别说她一次谈八个……
只要别一个谈八次,羡鱼都能接受。
他的要求很简单。
只要别犯法,一切都好说。
他对下属如此宽容,又怎么能按照大众刻板印象中的女性形象,来要求镜流呢?
这未免对镜流太苛刻了吧?
这怎么能是镜流的问题呢?
对方是云骑,进了军营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从军令。
镜流公私分明,从未向羡鱼说过云骑军内部的情报。
现在,镜流只是想向他求婚。
有问题吗?没有问题。
没有犯法,更没有违背道德底线。
他和镜流是关系最为亲密的伴侣。
自己就该包容镜流的一切啊。
羡鱼站在门口琢磨半天,六位数的密码还没输完。
他的手指悬在最后的按键上,迟迟未落。
可是,再如何拖延,也是无用功。
被镜流求婚这种事……他还是接受不了啊。
算了,就当他是个掌控欲极强的自大狂吧。
到时候再向镜流求一次婚,四舍五入扯平了。
羡鱼深深叹了口气,不再犹豫,按下按键,打开了门。
他的庭院,与他昨日离开前并无区别。
那就是在室内。
羡鱼不受控地放慢脚步。
没挪几步,镜流抱着尺玉,出现在了视野中。
羡鱼:“……”
按理说,他对镜流的计划一无所知。
镜流说她没喂尺玉,那羡鱼就该来喂猫。
现在镜流出现在这里……
羡鱼拎着袋子,快步上前,用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尺玉的脑袋。
他朝镜流微笑,正要说些什么时,对方神色一凝。
羡鱼思考一瞬,将问题归结为方才点燃的那两根烟。
“烟味很重吗?我去换身衣服。”
镜流轻轻摇头。
“没有很重,不用换。”
镜流放下尺玉,牵起羡鱼的手,拉着他朝里走。
屋内没有开灯。
羡鱼下意识握紧身侧人的手。
两人穿过玄关,来到会客厅,眼前骤然一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几近顶到天花板的、缠绕着灯带、与蛋糕造型一模一样的物件。
旁边还放着一大束蓝色芍药。
会客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除了光源,仅有寥寥几处摆放了蜡烛。
每一层都由与材料颜色相近的丝带环绕。
每隔几层,便有蓝色系的鲜花为它装饰。
羡鱼盯了半晌,勉强辨认出了制作蛋糕的原材料。
是信用点。
是把信用点卷成蛋卷形状,再排列而成的、三十多层的蛋糕塔。
羡鱼送出过无数张支票,唯独没怎么接触过现金。
他一时失语,半晌后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信用点。”
镜流凝视着羡鱼的侧脸,在光影下,对方眼尾的那颗小痣变得不太真切。
她轻声说:“我也是。”
羡鱼心里叹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他问:“什么时候准备的?”
镜流回道:
“三个系统时前。”
羡鱼叹气:
“又是丹枫那家伙……”
只有丹枫知道他的位置。
他停顿一瞬,又问:
“你为什么……会送我信用点?”
镜流勾起唇角。
“这就说来话长了。”
在两人尚未恋爱时,镜流在论坛上认识了一位名为“AAA罗浮鲜花24h派送”的网友。
那一天,她花了十万巡镝。
很快,镜流将此事抛之脑后。
直至领到地衡公司颁发的结婚证,凭借证件请了婚假,她才想起这笔支出。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用掉吧。
镜流找上那位网友,看到各种花材的照片后,一时犯了难,只得找上其他友人。
她和友人们选了好久,最终还是将主花材定为芍药。
十万巡镝能买将近一万朵芍药。
还好羡鱼家的房门够宽,客厅够大,足以开得进一艘星槎,也放得下这束几人才能环抱住的鲜花。
镜流原本是想直接用掉这些巡镝,奈何时间不够,就算是让工作人员来到羡鱼家中制作花束,也需要耗费七八个系统时。
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定了将近一千朵芍药,又采用丹枫的提议,用剩下的巡镝兑换信用点,制作蛋糕塔。
随后,镜流翻找出应星之前送给她的锻造工具,敲敲打打好一阵,最后在一众备选里,挑出了最满意的戒指。
接着,她开始收拾行李。
在两人相遇之前,羡鱼见过各式各样、性格迥异的人。
他与下属同行,与亲友谈笑。
那是镜流无法参与的曾经。
镜流以前认为,寿数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与她年龄相仿的战友,要么战死前线,要么堕入魔阴。
得知真相后,她在某个瞬间感到遗憾,遗憾两人为何不能早点相遇。
不过没关系,她会与羡鱼同行。
羡鱼曾对赞达尔说,他不想待在这里。
也曾对镜流说,他接近不死,但也可能会像短生种一样,在某天死去。
那就借着婚假,带他离开罗浮。
争取在有限的时间里,和爱人见证更多风景,创造独属于他们的回忆。
当镜流见到羡鱼的那一刻,她果断舍弃了反复修改过的腹稿。
在她的印象里,羡鱼抽烟的次数屈指可数。
是不开心吗?
因为自己先斩后奏?
还是因为……猜出自己会向羡鱼求婚?
羡鱼向来循规蹈矩、不肯在婚前逾越半步。
现在两人领证结婚,那么……
省略掉求婚这个步骤,应该没问题吧?
镜流回握羡鱼的手。
“生日快乐。”
羡鱼瞪大眼睛,似乎很是诧异。
镜流故作不解:“怎么了?”
羡鱼张了张嘴,片刻后只说:
“没什么……”
镜流拉着羡鱼,缓步来到沙发旁,两人落座。
她目光看向角落处的蛋糕塔。
镜流面不改色道:
“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我去问了丹枫,他说你肯定没见过现金。”
“我有想过用巡镝。”
她微不可察地停顿一瞬,接着说:
“只是……效果可能不太好,最后选了信用点。”
羡鱼将手上的打包袋和酒水,放在前方的桌子上。
他顺着镜流的话,想了想。
如果把信用点换成形状尖锐的巡镝……
就像是用子弹制作蛋糕塔。
总感觉怪怪的。
羡鱼直视镜流的眼睛:
“这是一份……很新奇的礼物。”
“我很喜欢。”
镜流挑了挑眉。
“是吗?之前我给你送孽物,你说孽物很特别。”
羡鱼心里叹气。
文字游戏玩多了。
在镜流眼里,他毫无信用可言。
“我真的很喜欢。”
他认真地说:
“我之前……没怎么见过现金,接触最多的是支票。”
镜流:“……”
是啊,仙舟元帅怎么可能会用现金?
羡鱼给自己送过很多珍贵的礼物,又是珠宝,又是房产,就算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也会为她带来鲜花。
镜流虽是剑首,在获得「帝弓司命」注视前,也勉强算得上是罗浮高层。
可对着先前级别更高的爱人,她的构想与现实有着极大偏差。
就像是农人会猜测皇帝会用金锄头一样。
镜流不受控般回想自己送给羡鱼的礼物。
首先是丰饶孽物的残肢。
因为这份礼物,太卜萧林对她误会颇深。
醉酒后,她和羡鱼对打了几个系统时。
接着是巡镝。
羡鱼又不缺巡镝。
后来镜流给羡鱼送饭,莫名卷入持明族内部争斗,吃完饭就中毒了。
她一时情急,还把羡鱼家门砍了。
接着是那枝桃花,一双手套,手工制作的戒指……
最后,是她送给羡鱼的求婚戒指。
是她咬出来的。
镜流:“…………”
性别互换,他们不就是话本子里的角色吗?
穷困潦倒、有着暴力倾向的毛头小子,没花一分钱,就把身份贵重、出手阔绰的富家小姐骗走了。
不,她甚至比不过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好歹还有一枚草编的戒指。
发到星网论坛上,她都得被网友骂上几千楼。
镜流恍惚一瞬,再抬眼,和羡鱼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屋内光线昏暗,光影下,衬得眉眼越发柔和。
那双眼睛温柔又平静,似乎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他分毫。
直到与自己对视。
沉寂几千年的湖泊,为她起了波澜。
羡鱼视线偏移,借着营造氛围的烛光,打量着镜流的头发。
他没能看出灰风所说的那点蓝色,只得放弃,转而看向镜流的脸。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容貌更胜十分。
羡鱼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盯了一会儿,问:
“镜流,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镜流的视线从眉眼挪到眼尾的那颗小痣,停留一阵儿,最后落在开开合合的嘴唇上。
她心想,毛头小子又如何。
反正都被她骗到手了。
婚都结了,有什么好扭捏的?
镜流原先心里的那点羞涩瞬间消散。
她伸手,轻轻摩挲着羡鱼的侧脸,刻意用一种轻佻的语气,说出话本子里的桥段:
“一见钟情。”
羡鱼神情无奈,抬起手,覆在镜流的手背上,止住了对方在他脸上**的动作。
镜流抽回手,落在他的领口处。
见他一副要追问到底的模样,镜流仍没有改口:
“真的是一见钟情。”
羡鱼知道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跟着附和。
“好好好,我们一见钟情。”
话说完,他只感觉胸口处一凉。
再低头,领口开了一大半。
羡鱼表情一僵,止住镜流逐渐向下的动作。
“等一下——”
镜流捧住爱人的脸,吻了上去。
云骑经历过一系列严苛的训练。
初入军营时,每个人都要在一天内更换十几次不同的训练服。
镜流稍稍拉开距离,唇瓣先是落在眉心,接着是那颗小痣。
羡鱼感受着彼此的吐息。
被镜流吻过的位置,仿佛也变得灼热、滚烫。
羡鱼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在他的设想里,这类亲密的事……本该是在婚礼后再做的。
他在亲密关系上格外保守,却又深知自己有着极为恶劣的一面。
例如,等待镜流主动开口、说出心中欲求。
可是现在,对方主动了。
从领证结婚,再到现在的吻,都是镜流在主动。
因为镜流误以为她会像其他仙舟人一样,堕入魔阴身。
羡鱼久违地陷入了茫然。
他原本从未动摇。
分别前,灰风劝过他。
劝他要允许自己犯错。
那么……他要犯错吗?
还是向镜流说出实情?
他该怎么说?
对镜流说,你可能和我一样,成为不死的怪物?
可能会在某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羡鱼强行从思绪中抽离,垂下眼,紧紧环抱住镜流。
他轻声说:
“镜流,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镜流只当这是爱人的劝慰,没有理会。
她漫不经心地想。
忘了一样东西。
十王司同僚送她的手铐,被她落在家里了。
镜流将唇瓣贴上羡鱼的脖颈处。
她又一次感受到,爱人僵住的身体。
镜流动作一顿,僵硬地垂下眼。
是这里。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没有任何伤口的脖颈,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
镜流猛地收回手。
她听见自己问:
“会很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