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东麓,大青山中存在千年的古白道上。
古道前方便是漠南草原。
四镇总督巡抚王崇古骑在马背上,向着道旁的一处挑台平地注视示意。
严绍庭面上微微一笑,也不多说,随着王崇古让到路旁。
“王督抚自今日率军而来,便数次欲言又止,不知督抚是有何指正,还请赐教。”
到了路旁,严绍庭笑吟吟的注视着王崇古,随后翻身下马,手握马鞭走到挑台边缘。
下面,就是随着时节,水流渐渐急促的横穿大青山的东河。
一路向前开进,还有不过数里路,他就能踏足草原了。
王崇古亦是下了马,将马鞭压在马鞍下,笑呵呵的走到严绍庭身边,拱手作揖,微微躬身。
“大将军抬举。”
“此次朝廷用兵,定国策复套,大将军成百年之功,下官虽督四镇,却是此征副将,将军在上,下官在下,不敢在将军面前妄称督抚。”
这倒是过于谨小慎微了。
严绍庭微微眯眼斜觎王崇古:“王督抚是个妙人。这一遭出兵征讨,用王督抚为副,全因在下昔日京中与杨尚书所求。督抚虽为副,然若无督抚引四镇兵马自西往东,恐怕大青山下一战,我部要折损更多,战事更为漫长。”
说完后,他便审视的看着王崇古,耳畔是山下东河滔滔不绝的水流声。
胜仗不是那么好打的。
而他说的其实也没有错。
虽然之前因为严鹄悍不畏死,带着龙虎军将蒙古人堵在鬼毛川转向处的山口,再有自己急率大军赶至,与绕后的神机营首尾包夹,击溃辛爱黄台吉的大部。
但俺达部在大青山下却也是屯驻了数万兵马作为后援。
当时光靠戚继光的山字营,是根本不可能如送去京师的奏疏上写的那么容易,就能结束前套的战事。
还是得亏有王崇古带着那两万四镇兵马赶到,才成就了前套大青山下那最后一战。
王崇古却始终保持谨慎的态度,摇着头面带惭愧,小声解释:“庆幸此次战事顺利,下官原本领军令,乃为驻守黑山一线,防备蒙古人西逃。下官引兵东出,却已是有违大将军先前的军令,幸万事大吉,战事顺遂,下官不敢居功。”
严绍庭只是淡淡一笑。
两人这一言一语之间,王崇古无令却带着两万兵马东出这件事,便算是揭过了。
旋即,严绍庭才慢悠悠询问道:“不过先前督抚说那严鹄此次去向不明,说不得却会有一个大大的惊喜,不知是为何意?”
王崇古抬头看向严绍庭。
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是给了他太多的意外。
他在边镇多年,从来就没觉得收复河套这等事情,竟然能这么快就完成。
但现在事实却就摆在眼前。
大明的军队,更是数十年来头一遭如此安安稳稳的走在阴山山脉之中,向着北方的草原而去。
王崇古再次躬身作揖:“因为大将军。”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
严绍庭轻哦一声,面露狐疑:“如何是因为本将?”
“因为大将军一锤定音,收复河套,军令向北,兵马北上入漠南。”
王崇古语气平静,思绪清晰。
他笑着解释:“大将军这一次率军出关,征讨套寇,驱逐鞑虏,收复河套。乃大将军用兵如神,奇正相合,以正合、以奇胜。而蒙古人却也不是**,大将军用兵如此,行军至此,蒙古人难道便不知将军所图?不知我朝之决心?”
严绍庭的脸上神色渐渐变得更有意思起来。
他跺了跺脚,露出笑容。
王崇古察言观色,方才继续说道:“还是下官方才那句话,蒙古人不是**。这一战蒙古人确实输了,丢了河套。大将军又继续用兵阴山以北,我等自然明晓大将军是要扫清漠南,蒙古人自然也能看的明白。我朝兵武历来都有暂避锋芒,再寻战机的说法,蒙古人这千年来与我中原互有往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前方的古道上,有马蹄声逆向而来。
严绍庭循声看过去,是作为前锋军的戚继光正带着亲兵驾马而来。
他看向王崇古:“督抚此言,是想说蒙古人现在会选择避其我锋芒,远遁漠北?”
王崇古拱手道:“大将军慧眼,下官以为,蒙古人若能明白这个道理,定然会避将军锋芒,不与我军针对,而远遁漠北,甚至是……远遁西域,再寻来日整顿壮大,图谋归来,复侵中原。”
将自己的理由阐述完后。
王崇古笑了笑:“所以下官才敢笃定,龙虎大将军这一次单独领兵深入草原,并不会遇到大敌,因而也不会出什么问题。而有龙虎大将军全营皆为马军骑兵,奔袭草原,搅动漠南蒙古各部,展我朝王师天威,说不得更能引草原上蒙古小部来投,以求归附。如此一来,于大将军而言,岂不就是大大的惊喜。”
这时候。
戚继光已经是驾马到了挑台这边,他翻身下马,健步而来。
面带好奇的看向王崇古,冲着后者拱手抱拳作揖。
随即戚继光便朗声询问道:“自秦汉以来,凡我中原强盛之时,必有草原部族来投,此乃千年惯例,王督抚为何会说此次若有蒙古小部来投,对大将军而言便是惊喜?”
见到戚继光从前军赶过来,严绍庭立即冲着对方使了一个眼色。
王崇古亦是拱手还礼,面带笑容:“戚将军一言点破,在下确是此意。虽我中原汉家盛世之时,草原便会来投。但此次在下之所以如此说,却是因为大将军用兵,今朝之意乃欲引我朝转守为攻。若非如此,大将军平定河套,又何必再出兵阴山以北?”
说至此处。
王崇古转头看向严绍庭:“下官猜测,大将军是想看看阴山以北的秦汉两朝长城,欲复秦之长城,再复魏晋之事,于秦之长城以北,草原之上,立军屯卫城,城墙并行,年年用兵,时时北掠,得我朝北境安宁万世。”
严绍庭眉头一挑。
这个王崇古当真是将自己的全盘图谋都给看透了。
自己不懂军事,却也知道军事上的很多东西。
那句经典的,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可不是一句空言。
如今大明渐渐中兴强盛。
中原在北方的军事思想,也到了转变的时候,和蒙古人的争斗也到了攻守易型的时刻。
蒙古人可以年年南下侵扰劫掠。
中原人自此以后自然可以以河套为后方,再配合阴山以北的长城、军屯卫城,时时北掠打草。
尽全力消灭蒙古人的有生力量。
如此才能从根子上杜绝蒙古人南下侵扰。
至于说什么发展并改变蒙古人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那就是屁话。
大明的百姓都还没有改变生产力和生产模式,哪里轮得到蒙古人?
现在这个档口,军事上的转变,才是唯一解。
等什么时候中原发展到了足够的地步,地方上的生产方式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转变,才有可能放弃军事手段,转为其他方式去改造草原上的蒙古人。
跃进式的事情不可做。
这可是有着血泪教训的。
老老实实的用着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本本分分的脚踏实地做事,才是上途。
从前军赶来的戚继光侧目看了严绍庭一眼,而后笑着说:“所以王督抚才会说,蒙古各部来投,对大将军而言便是惊喜,想来便是以此为根据而言了。”
王崇古笑着摆摆手:“在下确实有此意方有此言。若大将军真要扭转我大明和蒙古的攻防之势,则必然要控扼河套培育战马,再修秦长城为纽带,长城以北筑卫城,招揽归附蒙古人为前驱,岁岁寻机,用兵漠北。”
戚继光微微张嘴,正欲开口。
严绍庭忽然笑着说道:“王督抚当真才是慧眼,在下这点算计,竟被督抚全盘看穿。我朝如今复套,便有草场培育良马,王师再不受战马恶劣之苦,亦可驱逐草原,讨伐贼子。”
王崇古当即颔首低头,抱拳道:“下官敬大将军之壮志,此次复套,亦全赖大将军之功。大将军所图,下官更欲早日成真。然……”
一番吹捧之后,王崇古却是故作犹豫。
戚继光在旁看了一眼,会心一动,与并不准备开口询问的严绍庭打着配合:“不知王督抚有何顾虑?”
王崇古摇摇头:“顾虑算不上,这些年草原上以俺达部最为势大。但如今俺达部十万大军溃败,想来俺达部这一次恐再难掌控草原各部。往后,俺答部至多坚守草原西部,而东部则另有土蛮部等。若草原之上,再无雄主出世,大将军所图阴山以北,自然无所顾虑。但在下之虑,却非是阴山以北,而是我朝九边之内。”
说完后。
王崇古目光深深的看向严绍庭。
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听得懂自己的意思。
戚继光在旁亦是闭上嘴,侧目看向严绍庭。
而严绍庭却只是微微一笑:“本将还记得,先帝驾崩前与我所留叮嘱。先帝在世时,昭告天下,度田、清军、造册三事。此番本将全先帝遗谕之托,收复河套。朝廷自然要在河套置军卫,迁徙百姓耕牧。如此,山西、延绥、固原等镇,便再无需求,此处边墙之防,由后向前。”
说到此处,严绍庭看向王崇古,冷笑一声。
他语气清冷道:“想来王督抚是要说,本将这一场仗打下来,虽然是立了功,但也会得罪一大批人吧。尤其是那些个,这么多年下来靠着边墙捞好处的人。”
自己收复河套。
朝廷要在河套设置军卫,迁徙百姓。
首当其冲就是山西镇再也没有用处。
然后就是延绥镇等。
这里面的利益好处和勾当,可是数不胜数。
战争永远都是**的延伸。
**上的变动,又会反过来促成战争。
天下往来兮,皆以利兮。
边关士卒,以粮饷为利,边将以边墙防备为利。
自己确确实实打了胜仗,收复河套,可也如王崇古所说一样,实实在在的会得罪一批人。
往后没了边患,那些个边镇将领便没了好处可得,又岂会感谢严绍庭?
要说战争,大明九边的将领们才是最希望年年发生的。
没有战争,就没有九边之策,便没了朝廷岁岁举倾国之力拨付的海量粮饷。
这一次刀是砍在了蒙古人的脖子上。
但也是砍在了九边将领的身上。
想到这里,严绍庭忽然会心一动,想到宪宗皇帝时,为何明明已经复套,却又在很短的时间内丢失河套。
虽然官面上的原因是朝廷未能及时设置卫所,迁徙百姓。
但这背后又有多少勾当,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甚至于他还想到严家。
嘉靖年间,朝中就有不少人提出要收复河套,设置边卫,以此减轻九边的负担。
很不好意思,但必须要说的,那时候反对这种声音的正是严家。
那时候的严家是什么货色?
不用想都知道,这里面是实实在在存着勾当的。
九边是**的延伸,但也是人的利益促成。
而见严绍庭已经反应过来,王崇古亦是收起脸上的笑容,躬身作揖:“王崇古不才,这些年虽任边镇,也因边镇而升,但王某亦不敢忘昔年读书之时先生们的教诲,更不敢忘先帝拔擢之恩。大将军虽年少,却胸怀大志,在谋社稷万世。如今大战亦息,然人心却更比两军对阵,下官不敢不言,也不能不言。”
严绍庭转动着手中的马鞭,与戚继光对视一眼,而后又侧目看向王崇古。
在他思考着王崇古今日这些话背后的图谋。
所谓无利不起早。
他王崇古嘴上说着读书时先生的教诲,先帝之恩。
可若是没有所求,那就是纯放屁。
心中一动。
严绍庭忽的开口:“前些日子朝中来讯,皇上已经召谭纶、俞大猷等人入京。本将料定,皇上这是要用谭纶、俞大猷等人北上镇守九边……”
话到此处,言简意赅。
而他也目光幽幽的盯着王崇古。
就算有所猜测王崇古真正的图谋,但他偏不说出口。
就等着对方主动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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