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右翼,一只血淋淋的手从人尸马尸之中伸了出来,先推了推左侧的马尸,没有推动后,复又将右方的甲士尸体推开,随后,一道红黑交加的人影缓缓坐了起来。
张小乙的脸上全是泥土与血液混合的污渍,头盔已经消失不见,发髻也已经散乱,铺头散发,浑身血污,犹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脑中昏昏沉沉,全身酸痛,先是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发现刚刚爬出来的地方,恰巧被两根倒下的长矛与两具尸体架起了一个稳固的空间,使得他被战马撞晕之后,竟然没被马尸压死,而是被遮挡在战马尸体之下,稀里糊涂的活了下来。
不止活了下来,甚至除了晕了片刻而导致的头痛以外,这厮受的最严重的伤就是额头擦破了一层油皮。
张小乙敲了敲脑袋,使得思维清醒了一些,终于想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周遭全是人马尸体,伤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主战场早就已经南移,此时只有零零星星拄着长枪的伤者在此徘徊,犹如雪地中的孤鸦般凄凄惨惨。
“啊……啊……啊!!!”张小乙仿佛话都不会说了,张嘴片刻之后,终于长啸出声,到了最后变成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亲娘!贼老天不收你张爷爷!又让俺活过来了!!!”
大声宣泄了情绪后,张小乙不知为何,复又流下泪来,但他头脑清醒后,也知道现在不是犹疑的时候,奋力站起身来,也不管眼中泪水,抄起一杆长枪,向着一匹无主的战马走去。
“你这厮哭个甚?竟如此怯懦吗?”有人捂着胸腹间的伤口,靠在一处马尸旁嘲笑出声,似乎没有认出这是自家将主。
张小乙停步,目光复杂的看了那人一眼:“眼中进灰了,俺还要去厮杀,如何怯懦了?”
那人喘了两口粗气,复又喷出些血沫,手无力的抬起,指了一个方向:“随你咋说吧……听你口音,也算是乡人。俺跟你说,你若是骑马逃了,俺……俺也不好说什么。可若是你还想打,张将军的将旗在那里,你……你到南边,把大旗给将军们,他们有大用。”
张小乙连忙上前,扔下长枪,扒开两具相熟之人的尸首,鼻子微微酸涩中,将那杆绣着东海青色波涛的张字大旗拽了出来。
然后他发现,自家的旗手虽然已经死了,双手还是牢牢抓着旗杆,泪水不由得又落了一串。
“阿鸿,松手。”张小乙轻轻念道。
死人自然不可能回应,他只能将对方的手掰开,一番拉扯后,终于扯出了大旗,并将其抗在了肩上。
代表右军的张字大旗复又高高伫立。
张小乙复又低头寻找写着“忠义大军右军统制官张”的认旗,然而却没有寻到,转身想问问那伤者有没有看见。
然而刚一回首,就见刚刚说话的伤兵双眼圆睁,仰头靠在马尸上,已然气绝了。
张小乙没有时间伤感,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对方写着籍贯住址的军牌,咬紧牙关,转头上马。
随即,他驱马向南,一路高举着大旗,一路高呼:“杀金贼!右军儿郎们,杀金贼啊!东海儿郎们,杀金贼啊!随俺张小乙杀金贼啊!”
散乱的溃兵大多数人依旧四散而逃,但还是有人停住了脚步,目光定定的看着张字大旗,面露犹疑。
“张统制还活着?”
“小乙哥……是小乙哥?!”
张小乙知道,靠他一个人,是无法收拢溃兵的,哪怕打着这面旗帜也不可以。所以,他的目的是依旧保持着秩序,却因为指挥混乱,而偏离战场的六百余步卒。
张小乙打着旗帜,来到右军阵列之前,在战阵前驱马高呼杀贼,如是者三。终于指着各个都头,大声说道:“刚刚俺厮杀在前,却是全军被击溃。如今俺还要厮杀在前,你们愿不愿随俺一起来?!”
各个百人都头皆是一凛,随即俱是拱手听令。
少顷,六百余右军步卒严整队列,转向东侧依旧混战着的甲骑战场攻去。
而最先看见这一幕的,不是别人,却是在战场最中央的蒲察光。
他万万没想到,这场仗最终会打成了这副德行。
不只是中路与西侧被忠义军压着打,重点攻打的忠义军右翼,军队都溃散了一半,大旗竟然还能重新立起来,真的是见鬼了!
在这一刻,蒲察光第一次产生了退意。
这不是因为他畏惧了,或者说怕死了。而是说作为中层军官,他是有一定见识的,也大概知道金国南征的战略,兵力的分布。
如果武兴军彻底败了,金国要么改变南征方略,再分出兵马来山东;要么就得面临整个山东都空虚的局面。
到时候按照完颜亮的性格,他们这些厮杀汉死就死了,说不得还得祸及家人。
想到这里,蒲察光不由得复又回头看了看金军大营升腾起的黑烟。
这黑烟越来越粗,越来越明显了。
原本被敷衍回去到前线继续厮杀的金军也纷纷回头,甚至有人开始遣人回来询问,大营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已经被贼人攻破了?
由不得他们不着急,虽然有随军商人转运,但还是有许多前来的财货是随身携带的,此时全都放在了大营中,别说后路被断,单单是这些财货在火中被烧了毁了,也足以让人心生惶恐了。
蒲察光自然也晓得这样下去不成,但他还能遮住麾下所有人的眼睛不成?
原本还想着攻破当面忠义军,再回身救大营。但此时看来,别**扯淡了,蒙恬镇国那边再不取得突破,武兴军就要被正面攻破了!
“温迪罕禀。”想到这里,蒲察光唤来了心腹,在纷乱的战场上也不遮掩,直接说道:“你以勇力闻名,平日也算是有些威望,现在给你个任务,你率你那甲骑谋克,先去保证我军后路。
如果见到裴满回和吾古孙檀这二人,告诉他们,第九、第十猛安可以来参战,但一定要留些兵马与你。”
温迪罕禀在马上拱了拱手:“要夺回大营吗?”
蒲察光摇头:“大营几千守军都被下了,你几百人由能如何?大营并没有遮蔽整条道路,在大营旁立阵,掩护我军撤退。”
温迪罕禀复又点头,却是又有疑问:“将军,现在全军都在奋力厮杀,若俺率百骑后撤,会不会动摇军心?”
蒲察光苦笑:“哪里还轮得到你来动摇军心,身后的那个烟柱子……”
话声还未落,西侧夹杂着惨叫与欢呼的喊杀声骤然变大。
众目睽睽之下,代表着第八猛安卓陀安的将旗晃了几下,重重落地。
青犀大旗与鱼字大旗随之压上。
第八猛安的几面谋克大旗同样急速向猛安大旗处支援,但不到片刻后,谋克大旗复又栽倒在地。
那面青犀大旗只是微微止步,复又再次向前,此次堪称急速。
而伴随着青犀大旗的前移,第八猛安的大溃败终于开始了。
处在中路的第五猛安与第三猛安残部齐齐耸动,战线当即就有维持不住的趋势。
蒲察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温迪罕禀的后背一下:“不用担心你会影响士气了,这场仗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打的!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