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志宁了。”
金国东京辽阳府原本热闹的西市,此时已经没有过去的繁华,除了军士以外,也只有豪门大户的私兵了。
要说私兵这种东西,哪朝哪代都有。
哪怕是大宋开国时脑袋抽了,禁绝了亲兵制度,也在李元昊崛起建立西夏,并把各路宋军当成陀螺抽之后,复又开放了禁令。
然而金国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猛安谋克制是一种能与治权、军权、爵位同时挂钩的升迁制度。
简单点来说,就是作为世袭谋克,他会有三百户人家的治权,大约就是一个大点的村镇或者小一些的县。
而从治权中延伸出来的兵权则是说世袭谋克可以从这三百户中抽调一百兵马,作为私兵。
所以,在东京辽阳府这种遍地都是贵族的地方,世袭谋克乃至于世袭猛安简直不要太多,他们轻易的就可以汇聚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军事力量。
此时的西市中,除了纥石烈良弼带来的五千骑兵,还有数千私兵也就不足为奇了。
纥石烈志宁并没有羞辱完颜雍,只是亦步亦趋的扶刀跟在其后,说是押送,反而更像是侍卫。
“为国事计,不敢言苦。”志宁单膝跪地行礼。
纥石烈良弼对完颜雍笑道:“乌禄,别来无恙。”
完颜雍虽然有些狼狈,却依旧着保持着风度:“娄室,谋衍总管呢?你竟然害了他的性命吗?”
纥石烈良弼挥了挥手,被甲士夹住的完颜谋衍就被从军阵之后带了上来:“老夫是来平乱,不是在生乱的,如何会妄加杀戮?”
“国公,末将惭愧。”完颜谋衍单膝跪地行礼,满脸羞愧。
完颜雍长长舒了一口气,上前扶住了完颜谋衍:“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说罢,完颜雍复又看向了纥石烈良弼:“良弼相公,你已经大胜了,该如何处置,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吧。”
纥石烈良弼深深看了完颜雍一眼,随后复又环视围拢在西市广场周围的带着私兵的女真贵族们,一时间沉默不语。
“还我留守来!”
一名世袭谋克终于忍耐不住,上前几步,指着纥石烈良弼大声喝道:“逆贼!袭掠东京留守,安敢如此?!”
他麾下私兵同样上前几步,用刀拍击盾牌,放声喝骂起来。
而许多贵族有样学样,同样开始了鼓噪。
纥石烈志宁怒极反笑,这些人临阵杀贼不成,但倒打一耙的本事还是有的。其人也不废话,直接从亲卫手中夺过一面盾牌,如同炮弹般冲了出去。
那名一开始鼓噪的世袭谋克万万没想到身侧即便有百余私兵,纥石烈志宁也敢单人冲上来,即便是相距三十余步,那世袭谋克却也没有反应过来,直接被盾牌砸翻在地,复又被如同拖死狗般被拖到了良弼面前。
那百余私兵反应过来,想要将将主抢回,纥石烈志宁只是抽出刀来,干净利落的割掉这谋克的左耳,在哀嚎惨叫声中,那些私兵就不敢上前了。
见纥石烈志宁如此神勇,那些贵族一时间皆是失声,整个西市场一时间寂静的如同鬼蜮。
“你们谁想要你家留守,不要一窝蜂的说话,到老夫面前来分说。”纥石烈良弼看都不看那被拖回来的世袭谋克,朗声说道:“混在人群中叫嚷,当什么缩头王八呢?”
不到片刻,竟然还真有二十几名年纪官爵不一的越众而出,斥退亲兵之后,站在了纥石烈良弼面前。
其中一名唤作夹谷回剌的老者上前一步,先是看了看盔甲上还留着血污的完颜雍,随后又看向纥石烈良弼:“良弼相公,俺不想废话,就直接问了,你要如何处置留守?或者说,要如何处置俺们这些人?”
纥石烈良弼笑道:“若老夫说,只罪留守一人,你们相信吗?”
夹谷回剌当即大声回应:“自然是不信的!”
这可是谋反,从来没听说谋反是能只诛首恶,余者不论的。更别说还有完颜亮这种暴君了,他不借机株连就见鬼了。
只是一句回应,夹谷回剌就对着完颜雍大声说道:“留守,若是那般,莫要再指望什么了。俺们当即就与良弼相公厮杀,届时刀枪无眼,伤了留守,末将也只能以死谢罪,其余人照样扶保胡土瓦去登大位!”
胡土瓦就是完颜雍长子完颜允恭。
完颜雍心中郁闷,怎么一场十拿九稳的**就濡染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拼命了,却也知道,此时是万万不可能退让的。稍稍露怯,以纥石烈良弼的手段,说不得就要逐个将东京贵族杀光的。
“正该如此。”完颜雍大声说道:“良弼相公,你莫非以为将我擒住,就能让这天下平靖吗?殊不知乱天下者,正是你们这些人!杀了我,还有东京贵种;你清扫完东京,整个辽地依旧要反!”
“且住吧!”纥石烈良弼终于不耐,呵斥出声:“此事到此为止了。”
“什么?”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完颜雍诧异的看向了纥石烈良弼。
谋反这种事情还是可以点到为止的吗?
“大金南征宋国,国家精锐泰半在南方交战,老夫是要稳定后方局势,却不是要激化矛盾。”纥石烈良弼笼着手说道:“此时没有过多杀伤,只是大军调动而已,乌禄没有反叛,我等也不是来平叛,仅此而已。”
完颜雍听得目瞪口呆,却立即意识到,这么干……好像也不是不成。
大家将此事揭过,当作无事发生不行吗?
可纥石烈良弼为何要这么做?是为了虚与委蛇,秋后算账吗?
就在这时候,完颜雍猛然反应了过来。
如果将纥石烈良弼当作完颜亮的忠臣,那他所作所为跟得了失心疯一般诡异。
但如果将其当作大金的忠臣,那一切就是顺理成章了。
之所以要阻止完颜雍谋反,是为了在前线奋战的金国大军不会因为后方变故而进退失据,全军覆没。
之所以不杀完颜雍,而将这件事摁下去,是为了不在辽东祖地展开内战,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之后被契丹人与蒙兀人占了便宜。
真是好手段!
真是真相公!
即便是身在人手,完颜雍心中还是有一丝敬佩的。
为国而不惜身之人,无论哪一方都会给予其许多尊重。
可即使想明白了,但完颜雍还是说道:“良弼相公,你可知道,我终究还是要反的,即便是今日不反,明日也要反!”
纥石烈良弼语气平淡:“那就请乌禄到我军中盘桓几日,南征大军一日不归,你也不能回东京。
至于南征大军返还后,老夫自然会将你放归,届时你顺也好,逆也罢,老夫都不管了。”
夹谷回剌咬牙说道:“谁知道良弼相公是不是要将留守骗杀?到时候再将俺们一一拔除?你凭什么来保证留守的安全?”
“就凭我是纥石烈良弼!当朝尚书左丞,纥石烈部族长!就凭我的一言!”纥石烈良弼睥睨来问:“你可还有何指教?”
夹谷回剌刚刚聚起的勇气烟消云散,当即讷讷不敢再言。
完颜谋衍这时也说道:“国公,这次是咱们棋差一着,性命皆在人手,良弼给的路已经算是开恩了。来日方长,以当今陛下的志大才疏,俺就不信这次南征能顺顺当当!”
完颜雍艰难点头,复又说道:“良弼相公,你又如何保证,没有人向迪古乃告密?到时候莫说是我等,就算你也要担天大的干系!”
纥石烈良弼说道:“此事简单。将高存福、李彦隆带上来!”
很快,东京副留守高存福与辽阳府通判李彦隆就被军士押了上来。
“刚刚局势已经给你们讲明白了,老夫虽然能扫平祖地,却会让大金仅剩的精锐兵马厮杀殆尽,而被契丹人与蒙兀人捡了便宜。更会影响到对宋国战事。”纥石烈良弼笼着手说道:“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裱糊办法了,而你们二人,是数年前就被陛下派来稳定辽阳府局势的重臣,却将辽地搞成了这个样子,难辞其咎。”
仿佛知道了纥石烈良弼要干什么,完颜雍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李彦隆跪倒在地,闭目不语。而高存福则是抬头,试图说些什么,但对上纥石烈良弼森冷的眼神时,却又不敢出声,只是转过头,以祈求的目光望向纥石烈志宁。
纥石烈志宁知道对方是在托付家小,只能微微点头。
“俺……俺无能,俺知罪。”高存福颤颤巍巍说道:“若是俺一死,能稳定辽地局势,能帮得上陛下,俺愿意以死谢罪,只盼相公能告诉陛下,俺确实是忠心的。”
“按说是不应该对你们过于苛责。”事到临头,纥石烈良弼反而安慰了对方几句:“但身居高位,又如何能脱身呢?”
说罢,这位当朝尚书左丞只是挥了挥手,两名甲士上前,直接挥刀将高存福与李彦隆的头颅斩了下来。
伴随着两名完颜亮心腹的人头落地,纥石烈良弼对完颜雍说道:“乌禄,这般如何?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见一个副留守与一名通判轻易丧了性命,完颜雍脸颊**数下,扯出一丝微笑说道:“良弼相公的手段果真了得,既然如此,我便与良弼相公走一趟。”
纥石烈良弼点头,复又看向了完颜谋衍:“谋衍,你知晓该如何去做吗?”
完颜谋衍冷笑说道:“自然知道,有俺在,谁都害不了曹国公!”
纥石烈良弼再次点头:“夹谷回剌,你们这些人,应该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吧?”
见完颜雍已经放弃了反抗,同意被纥石烈良弼带走,其余贵族没有核心,只能偃旗息鼓。
“相公当真好手段。”见纥石烈良弼只是连消带打,就将一场足以威胁整个北地的叛乱消弭于无形,夹谷回剌也只能一时感叹:“可这真的能治本吗?”
纥石烈良弼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跨负手离去,只有声音传来:“夹谷回剌,告诉完颜福寿那厮,他们三个万户从山东回来老夫不管,也不会将他们驱逐回去。
但他如果敢过石城一线,那老夫、志宁、谋衍和乌禄就要联手去打他。
让完颜福寿掂量一下,有几条命敢来捋虎须!”
说罢,纥石烈良弼直接带领兵马,从东京城中撤了出去,只留下一群女真贵族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