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二百九十二章 更轻一死报公孙

所谓路线之争才是最残酷的。

因为路线许多时候并不是以对错之分,而是为了选择未来的道路起的分歧。

可是没有人是未卜先知的,这道路到底哪一条是正确的,也没人知道。当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自己才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自己才是能将所有人救出火坑之人时,双方很难妥协。

刘淮此次回来,即便知道事情紧急,却也没有挨个去说服所有人,而是与魏胜通了个气之后,大略说出了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若是山东兵马一定要南下,不可能走海州南部的烂泥岔子,肯定要如金国水军那般渡船南下,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剿灭金国水军残部,既是为了扫清山东东路的金军,也是为了夺取海船。

其次,家在南方的将士想要回家保卫,但家在山东的将士也不可能将放弃故乡,所以,即便是忠义军要南下,肯定是要留守一部的。

不说能继续开疆拓土,最起码已经开始丈量土地,清查田亩,疏浚沟渠,兴修水利的工作不能落下,尤其这年头的战争打起来就是一年半载,若是耽搁春耕,来年山东还不闹饥荒了?

也因此,魏胜需要甄别出绝不愿意南下助宋之人,将其留在山东作留守。那些模棱两可与坚决要助宋之人,可能就得需要南下,在两淮与金军大战一场。

到最后,见魏胜确实忧虑局势,刘淮也只能劝慰:说不定宋国能顶住呢?说不定宋国的豪杰能聚集起来,将完颜亮围杀掉,就不用山东义军出手了呢?

魏胜也知道,这是刘淮在安慰他。

但又能如何呢,相距数百里,连消息都很难传过来,他也只能暗自祈祷了。

在匆匆商议一番,并且与张荣、李宝两名老将说明情况后,东平军、忠义军、宋国水军三支兵马指挥权都到了刘淮手上,汇聚成了一股总兵力高达一万七千的大军,向着陈家岛围杀而去。

彼处,只有威镇军五千正军而已。

此时,已经是十月十二日。

在同一时间,宋国淮南东路楚州州治山阳城,徐宗偃披着沾满血污泥渍的铁甲,狼狈带着数百兵士,向着山阳城北门狂奔。

“兀那宋狗!”

十几金国甲骑哈哈大笑的冲了过来,直接冲进了溃军之中,不闪不避的纵马前踏,似乎想要夺取山阳的城门。

宋军原本就是溃军,此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虽然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却根本不敢阻拦这区区十几骑,惊恐着四散而逃。

徐宗偃伏在马上,回头望着这一幕,想要回身作战,却连长矛都找不到,两手空空之下,竟然连拼命都不可得。

眼见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徐宗偃心下焦急,却听到城头一阵喧哗,一片羽箭激射而下,将金军甲骑连带着周边的宋军一起射翻在地,大门也轰然大开,百余宋军蜂拥而出,接应溃军入城。

徐宗偃入城之后,一勒马缰,刚想说些什么,战马前蹄一软,就摔倒在地。

徐宗偃在地上翻了几圈,尘土遍身,更加狼狈,然而抬眼看到城头上之人时,复又连忙站起,快步登上了城墙。

“蓝府君!”徐宗偃拱手说道:“小城守不住,徒单贞那厮已经亲身渡河。”

蓝师稷抚着城头女墙,脸色惨然:“我知道,我知道,不怪你,刘信叔大军撤了,仅仅依靠咱们楚州兵马,如何能在金国大军面前支撑的住呢?”

徐宗偃已经没有骤闻这个消息时的恐惧与愤怒,只是喘着粗气说道:“府君,建康大军全都撤了?难道就没有想守一守?”

“没有办法了,庐州已失,淮西几乎全境沦丧,淮东随时可能被切断后路。”蓝师稷的沮丧已经快要溢出:“宝应、盱眙的兵马也已经全都撤走了,他们……他们连运河都不想守。”

“你说,这几年咱们在楚州殚精竭虑,背着骂名,犯着忌讳,对上敷衍,对下严厉,折腾了许多,竟然是这个结果……”蓝师稷长叹一声,仰头望天:“如此多人的心血,如此多人的性命,竟然只是因为王权一人的无能,就付之一炬了。”

徐宗偃静静听完,也是颓然一时。

他将目光投向东北方。

彼处淮河之上,正是百舸争流的景象,无数插着‘金’字大旗的船只来往于淮河南北,将数不清的兵马运输到淮河以南。

金军竟然连浮桥都不搭建,就要强行渡河。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能够野战的妥当兵马正面迎上,半渡而击,说不定就能直接吞了这一伙子金军。

徐宗偃复又看向了刚刚驻守的军城,这座与山阳城互为犄角的小城此时已经被金军占据,城头的‘宋’字大旗被扔了下来,‘金’字大旗高高竖起。

被金军擒住的宋军被推上城头,直接对着山阳城开始了刑杀。

徐宗偃不忍再看,回过头来:“府君,咱们现在应该堵死四门,以作坚守。”

蓝师稷摇头:“老夫虽是腐儒,却也知道,外无可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没有人会来救咱们了,这城又如何能守住呢?就凭咱们不到两千的兵马,连城头都站不全。”

“发动青壮……”

“来不及了。”蓝师稷复又摇头:“打开南门,让百姓们都逃吧,我在这里坚守,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因为百姓逃难也不是顺顺当当沿着官道逃就可以,有的走山路,有的要走水路,拖家带口,粮食不足,更别说还有必然会有追杀而来的金军。

在这场大乱之后,能活下来的有五成就不错了。

但凡事就怕对比,如果让百姓被合围在山阳城中,不到半个月,说不得就要易子而食了。

须知道,为了给镇江府屯驻大军筹集粮草,山阳的府库已经空空如也,根本没办法再筹措守城的粮草了。

徐宗偃沉默片刻,咬牙说道:“那府君带着人撤吧,由俺来坚守山阳。”

“不。”蓝师稷转过身来,握住了徐宗偃的双手:“你还年轻,当留得有用之身,以图来日。老夫已是老朽,又是守土有责的知州事,当为国尽忠。”

“府君。”徐宗偃焦急回应,却又因为周遭尽是军士,复又将声音压低:“正因为我还年轻,才应该守城,如此,当城破之时,也能有些生机。”

蓝师稷摇头,眼中流下泪水来:“老夫……我世受国恩,身为守臣,却无力镇守一方,连累百姓受难。若我苟活,如何能对得起将官印托付于我的朝廷?又如何对得起将自家粮食膏血奉出以养我的百姓?”

说着,虽然语气变得激烈,但蓝师稷却依旧压低了声音:“徐宗偃,徐通判,我让你走,不是为了让你苟活,而是说你虽也欠了楚州百姓一条性命,却不能浪送在这个地方。

宋金大战开启,战事绵延之下,十年二十年都有的打,你一定要记住今日我的一番话,记住今日死难的百姓,他们都是因为你我无能而死的。

你要殚精竭虑,不畏生死。来日畏惧了,退缩了,不妨想一想今日!不妨想一想我!快走!”

徐宗偃泣不成声,却也知晓蓝师稷说的极是,只能狼狈掩面而走。

少顷,山阳城南门与水门洞开,前几日没有逃难的百姓纷纷逃出,徐宗偃带着几百兵士也逃向南方,在山阳城以南十里的一处圩子暂且驻扎,试图掩护百姓南下。

金军刚刚渡江,指挥系统有些混乱,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

然而在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十三日,徒单贞渡河之后,就彻底看明白了形势,不顾攻城军械没有准备妥当,直接命令悍将蒲察世杰亲自率军攻城。

此时山阳城中,竟然还留有近千宋军,并且在外城陷落后,与攻入城的金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

蓝师稷以知州之身,亲自带着这些地方屯驻部队对抗金军野战军,却不过坚持了一日,就被迫退往了内城。

十月十四日,金军开始了屠城。还没有逃走的百姓被堵在了山阳城中,金军挨家挨户搜罗金银财货,并且抢掠年轻妇人,敢有反抗者,直接就是一刀。

哭喊之声渐渐从四面八方响起,却又瞬间消散在了秋风之中。

而此时山阳内城,围拢在蓝师稷身侧的,不过三百残兵而已。

“老夫……老夫耽搁你们了。”蓝师稷胳膊上中了一箭,左臂整个使不上了力气,右手拄着一面宋字大旗,惨笑说道。

残存的宋军们或坐或站,都在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听到蓝师稷的言语,有人抽泣出声,有人唉声叹气,却也有人大笑起来。

“蓝府君,今日咱们在山阳死战,你说,来日会不会有人记得咱们?会不会有个唤作陈武的班头会出现在之后的话本中,也被夸一声忠义?”

唤作陈武的衙役班头,此时扛着一杆长枪,大声的询问。

蓝师稷想了想,却是郑重摇头:“不会的,即便是以老夫的身份,最多也就是朝廷抚恤。若是托天之幸,说不得能被立一块碑,后世以讹传讹,也可能被立庙当个河神山神什么的。至于成话本上的大英雄,那真是想也不要想。”

陈武啧了一声,有些不甘心的追问:“若是蓝府君封了河神,说不得俺们总会有些陪祀吧。”

咚!

咚!

咚!

这是内城之外,金军撞击城门的声音。

有些宋军拿起了兵刃,自觉走向了城门口,开始列阵,但还有些人在等着蓝师稷的回答。

蓝师稷想了想,依旧摇头:“很难的,毕竟你们不是正军,名册上都没尔等的名字。但老夫还是可以保证,若老夫有一日的香火,还是要与众位分润的。”

陈武听罢哈哈大笑,扛着长枪走向城门:“什么正军不正军的,有府君这句话就够了。嘿,老子在这里跟金贼死战,不比那夹着尾巴逃的刘锜更加英雄吗?”

蓝师稷摇头,复又觉得陈武说得对。

我为国捐躯,难道还当不得一个英雄的名头吗?

想到这里,蓝师稷挺起了瘦弱的胸膛,瞬间觉得,什么刘锜,名头好大不过尔尔。

咚!

啪!

内城的城门并不是那么坚固,在攻城锤的击打下,很快就有一扇大门被锤成了两截,金军甲士推倒了大门,蜂拥杀了进来。

“杀贼!”

残余的宋军并没有坐以待毙,挥舞着各式兵刃,穿着破旧皮甲甚至是布衣,正面迎了上去。

“点火!”

蓝师稷的身后,楚州府库最后的一些财货已经被堆积了起来,上面铺了稻草,泼了油料。

听到命令,几名弓手将手中火把扔到那堆布帛金珠之上,随后再也不看一眼,回头弯弓搭箭,正面射杀靠近的金军甲士。

宋军的确给金军造成了一定的麻烦,但这些宋军毕竟是不是正军,而且大多都在昨日作战中受伤,面对金军精锐甲士,这些抵抗很快就如同落在火堆中的雪花,消散于无形。

蓝师稷拄着大旗,定定的望着这一幕。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蓝府君没有想已经被送回江南的家人,也没有想自青年起的宦海沉浮,甚至没有想与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却在去江南路上撒手人寰的老妻。

而是想到了在数月前,在那个阳光明媚秋日清晨,背负着楚州无数人希望率军北上的魏胜。

现在想来,竟然只有他才是对的。

蓝师稷举起大旗,艰难挥舞起来。

“宋狗!”有金军甲士已经杀穿了宋军阵型,哈哈大笑着向蓝师稷挥出了长刀:“今日这斩将夺旗之功……”

蓝师稷却仿佛没有看到这金军,举着宋字大旗,反身扑到身后的火堆上。

“魏大刀!”

蓝师稷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到了最后,只吐出了这么个名字,就被大火吞没了全身。

宋字大旗被火堆上的热风吹起,高高飞扬,复又在空中燃烧起来。

十里以南,已经踏上南行渡船的徐宗偃似有所觉,蓦然回头,望向了山阳城,眼中似乎也有一团明灭不定的火光。

“不去南边了!”在一众伴当的惊愕眼神中,徐宗偃大吼出声:“咱们去海州!去找魏大刀!他是对的!他从来都是对的!”

片刻之后,水轮船转向,趁着混乱,顺着运河一路向北,进入淮河后,几人弃船上马,踏着黄泛区的烂泥道,一路向北。

其时,正是宋绍兴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金国左监军徒单贞率三万大军渡淮河。

淮东重镇楚州山阳沦陷,守臣蓝师稷战死,时年六十二岁。

至此,两淮大门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