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扬州皂角林。
在一片树林之后,宋军统制官贾和仲觉得额头上有些痒,伸手摸了一把,发现汗水竟然已经布满了额头。
“横死贼!”贾和仲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这已经是冬日了,竟然还没有接战,就冒出满头大汗来,岂不是说明他贾和仲心底没根,贪生畏死吗?
然而,在贾和仲抬起头,左右环顾麾下数百弓弩手的时候,发现他们也是面露惊慌,却是瞬间就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是俺老贾懦弱,而是形势太差了。
淮西那边已经彻底完蛋了,听说长江边的和州都已经被金军拿下。
淮西诸军要么死了,要么逃了,要么降了。
凡是还活着的,基本上都已经被撵到了大江以南。
若不是完颜亮窥到了全歼淮东大军刘锜所部的机会,说不得此时已经从采石矶搭建浮桥,杀进了江南了。
当然,如果是宋国朝廷,可能会庆幸完颜亮的决断,江南腹地没有被金军肆虐的危险,算是判了个缓刑。
但作为撤退中的淮东大军一员,贾和仲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如果再不撤到江边,那么淮东大军是真有可能被金军打出钳形攻势,一波包了饺子的。
作为饺子馅,贾和仲觉得这就很**了。
撤退自然也不是一窝蜂的向后逃,也是得层层阻击,甚至要层层反击的。
贾和仲就这样,率领本部弓弩手,与另一名统制官吴超一起,在这片金军争夺瓜洲渡必然会经过的一片林子设伏。
贾和仲望向横穿林子的官道,复又望向了官道西侧。
彼处吴超的五百弓弩手已经准备就位,想必此时那厮也跟他一样,口中无唾,额头生汗吧。
想到此处,贾和仲自我暗示了一番,运用了一套精神胜利法,感觉心情好多了。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英雄好汉?
大多数人还不都是会害怕,会哭泣,会悲观的普通人?
然而贾和仲将目光看到已经当道列阵的一百零四名宋军甲士,以及在阵列最前方,叼着根草茎拄着麻扎刀顾盼生雄的员琦时,他的心情又开始烦闷起来。
因为这厮真的是一个英雄好汉。
虽然员琦只是个小小的统领官,但他敢只带着本部直面金国主力骑兵的行为却时时刻刻在提醒贾和仲,自己就是个畏战的孬种。
贾和仲甚至有些阴暗的在想,既然员琦敢在这里充英雄,那就让他死在这里就好了,自己只需要支援速度稍稍慢一些,员琦这一百甲士,难道还能打退千军万马不成?
然而所有的想法,都随着隆隆马蹄声的逼近而烟消云散了。
金军的游骑已经出现在了官道上,有些骑兵折返回报,而有些游骑则是汇聚起来,在官道上来回驰骋骚扰员琦的甲士队列。
“呸!”员琦吐出草茎,狞笑一声,随即松开扎在地上的麻扎刀,从腰间摘下硬弓,刷刷刷三箭射出,三名金军轻骑当即落马。
“举盾!迎敌!”甲士阵型之中,有军官高声下令。
刀盾与长枪配合向前,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月阵,在甲士缝隙,三十余名重甲弓手不停放箭。
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宋军的精锐,精挑细选的悍卒,弓硬箭准,金军游骑根本占不到便宜,不多时就扔下了十余具尸首仓惶退去了。
然而宋军上下,无论是谁都没有放松,因为隆隆马蹄声已经愈发响亮,各种鼓声与角声齐鸣在一起,最起码有千余骑已经杀奔而来。
在下一刻,代表行军万户的总管大旗已经出现在了宋军的视野中。
一面上书‘武安’,一面上书‘武锐’。
稍小的两面旗帜上,则是写着将主的姓氏。
分别是‘高’与‘韩’。
“高景山、韩棠。”贾和仲身侧,有军官小声惊呼出声:“竟然是两条大鱼。”
贾和仲拍了一下那名军官的脑袋,随即小声嘀咕:“来吧,就看是这网能网死鱼,还是这鱼能挣破网了。”
金军正军渐渐出现在了官道尽头,骑兵如林却没有第一时间冲阵。
在两个行军万户的指挥下,数百甲骑下了战马,列阵而前,竟是一点也不托大,想要用步战来解决当道列阵的宋军。
宋金皂角林之战,正式打响。
——
“高景山?韩棠?呵,都是老熟人了。”
在瓜洲渡大营的刘锜靠在一张软榻上,看着手中手中的文书,感叹出声。
瓜洲渡原本只是一个渡口,大约只是个镇子的规制,城墙并不是夯土的,只是木栏而已,也就起到一个防止逃税的作用。
刘锜是宿将,自然也是早有准备,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早在宋金将要开战的时候,他就派遣部将在瓜洲渡修筑营垒。
且说,古代的河流防御方法是两城夹一河,但世事无绝对,因为大江过于宽阔,所以在历史上,南朝往往有放弃江北诸镇,全力保江南的措施。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大江以南的建康,也就是后世的南京是天下坚城,足以作为江南大军的防御支点。
建康曾经是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而西南,东北两侧的水面狭窄,又被白下城、石头城等堡垒扼守,西北侧水面直面山体,难以登陆。东南面唯一的路桥,又被钟山与秦淮河保护。
曾经的建康,单从水路或者陆路进攻,几乎是无法拿下的,必须水陆并进才能对建康造成足够的威胁。
说一句便于想象的话,这种地形跟君士坦丁堡差不多。
但关键就是,这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在北宋的时候,建康的山川地理发生了急剧变化。
首先是长江西移,然后是长江故道与秦淮河变窄。
曾经的秦淮河宽达上百米,到了北宋时,就急剧变窄到三四十米了。
更关键的是建康东北侧的玄武湖,直接被王安石用泄湖为田给围死了。
这也就导致了建康城在军事地理上变得极为不安全。
南北朝时放弃江北诸镇的做法,到了南宋的时候,就已经与自取灭亡差不多了。
也因此,刘锜必须要建立新的防御体系,以取代建康坚城。
也就是瓜洲渡—长江—镇江府防御体系了。
刘锜将瓜洲渡的营垒修得坚固无比,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坚守到底。
为了以示死战的决心,刘锜甚至将妻子儿孙全都接到了瓜洲渡,如果瓜洲渡破,那他们全家就得跟宋军两淮四万余主力兵马一起葬送。
这自然是鼓舞士气的举动,却并不是所有人都很理解。
就比如此时在另一张软榻上的叶义问就是这般。
此人是主战派,甚至曾经在秦桧权势极盛的时候以通判之身跟秦桧对着干。
在秦桧死了之后,叶义问被擢升为殿中侍御史,并且开始参与清扫秦桧的残余势力,此时他已经官至同知枢密院事,理论上是宋国所有军事力量的最高长官。
当然,叶义问在地方官上在行,在政略上也可圈可点,但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知兵。
一个知枢密院事,却不知兵。
这个任命只能说很具有大宋特色。
当然,叶义问一个主战派,如果文武政事样样精通,是绝对活不过绍兴二十年的,早就被赵构与秦桧找机会弄死了。
这不是臆想。
同为主战派文官。
为官清廉,政事强悍的赵鼎死了。
门门都会,样样稀松的张浚却一直活下来了。
不得不说十分黑色幽默。
这就是绍兴三十年之前的**风潮了。
然而天下事不是什么恶俗,也不是网络游戏,从来不会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也不会有朝阳初升天地变色之类的异象,只会有一个一个突然发生的事件,犹如涛涛大河中的浪潮一般,将河中之人推着向前。
无论叶义问愿不愿意,作为同知枢密院事,他都要来面对二十年苟且之后的惊涛骇浪了。
“这二人是谁?”叶义问向着刘锜诚恳问道。
面对上官的询问,刘锜不敢怠慢:“高景山是渤海人,在完颜阿骨打征辽的时候崭露头角,后来成了金贼东路军的一员大将,参与过两次东京之围,后来的靖康之难,也有这厮的一笔。至于韩棠……”
说到这里,刘锜剧烈咳嗽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韩棠此人声名不显,但他的父亲,就是金贼东路军大将,完颜兀术的心腹韩常。”
叶义问当即醒悟:“竟是此人吗?就是那个富平之战……”
刘锜点头:“正是那个在富平,被末将射瞎的韩常。没想到,三十年了,竟然在此处与故人之子会面,也是缘分。”
叶义问胡须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在此时才猛然意识到,金军主力竟然距自己不过十数里,瞬间冷汗直冒。
然而他毕竟是已经对金国喊打喊杀几十年的主战派,人设已经刻到骨子里了,强行控制住急剧跳动的心脏后,冷静发问:“皂角林那边能胜吗?”
刘锜点头,望着已经撤回来的大军:“皂角林那边其实不需要大胜,只要有一场小胜,能稍稍阻击一下金军的前锋,让大军不至于被衔尾追杀,稍稍提振一下士气就可以了。因此,末将派出去的都是精兵悍将,而且战马充足,更有统制官刘汜在其后接应,出不了大事的。”
说到这里,刘锜声音顿了顿,看向了叶义问:“叶相公身负重任,为国之柱石,当以自身为重,不宜在前线久留,稍后末将安排船只渡江,请相公回镇江府安坐,且看末将破贼。”
叶义问凝重点头:“兵法韬略,非老夫所长,乃经略之用武之地。老夫只能保证,军中一应用度,都不会短缺。”
一番表态之后,两人都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叶义问自不必说,刘锜也是打心眼里放松了一些。
自从富平之战后,刘锜就真的怕了这些军队威望没有、军事经验全无的高阶文官了。
他们如果开始瞎指挥,那神仙都救不了了。
然而就在刘锜与叶义问还要互相寒暄吹捧几句时,突然有军使驱马疾驰入营,直接来到两名高官所在的望楼下,只是稍稍验证牌符就飞速跑来。
“报,真州城失陷,金主完颜亮亲自来了!”
刘锜闻言一惊,想要说什么,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间难以言语。
真州城是瓜洲渡以西五十里的一座大城,挨着长江建立,这个城不是什么重要地点,却是宋国建康水军临时驻扎的地方。
如果这里被完颜亮拿下了,这些船不管是落到了金军手里,还是说被火烧了,失去了水军优势,接下来的战事打都不知道怎么打。
仿佛知道刘锜想要问什么,军使复又飞快说道:“张总管已经将舰船都撤了出来,说是回保建康,先让俺来通报,稍后会有真正的告罪文书送到。”
刘锜当即怒气勃发。
张广这厮真的好胆,这与临阵脱逃有什么区别?
再说了,去建康干什么?真州失陷,为什么不来镇江府?为什么不来瓜洲渡?避敌畏战至此吗?
失去了建康水军,仅仅依靠征调的民船,虽然可以保证人员物资转运,但如何能保证能在水战中得胜?
但刘锜怒了之后,复又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他虽然是名义上的两淮兵马总指挥,却在宋国的体制下,根本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别人不说,王权那厮将局势败坏成这个样子,刘锜能杀他吗?自然是不能的。
国家制度在这里,刘锜杀王权,无论怎么解读,其中意义都会变成刘锜想要统一两淮军权。
这个权力刘锜根本碰不得,碰了就死定了,而真正在理论上有这种地位的,反而是身侧这位同知枢密院事叶义问。
但看着叶义问此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为建康水军逃过一劫而高兴的样子,刘锜又是无语。
完了,这厮到现在竟然连战略局势都没研判清楚。
将全军的生死托付给叶义问,刘锜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刘锜还没有思索出对策,又是数骑从东边疾驰入营。
待走的近了,刘锜方才看到,其中一人是军使,其余几人则是以一名披着铁裲裆的文士为首,快步而来。
“报,有金国水军,浙江水军,山东东平军,山东靖难军,山东天平军,由东海入长江,自东向西朔江而上,此时金国水军距镇江府不过二十里。”
刘锜目瞪口呆:“什么玩意?”
金国水军与浙江水军刘锜倒是知道,但之后的那几支军队都是哪来的,而且怎么就从海门逆流而上了?
不对,哪怕刘锜知道金国水军与浙江水军,却也不明白这两支大军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种地方?
而且这明显不是一路兵马,几支大军互为敌对,怎么就一起杀奔而来了?
种种念头同时涌上心头,使得这名沙场老将脑中一时间混乱起来,连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叶义问却是突然插嘴。
他指着军使身后的中年文士说道:“老夫认得你,你是陆游陆务观,你不是在大理寺当司直吗?如何来了这里?”
那中年文士自然就是陆游了。
他此时汗透重衣,喘着粗气说道:“叶相公,刘经略,此事先放下不提。我来是为了通报一事,金国水军南下入大江,协助金主大军。我们山东义军也全军南下,作为生力军前来助战。”
刘锜脑中乱糟糟的,却也知道山东义军是什么意思,刚想要陆游将事情本末说清楚,叶义问又开始了抢话。
“陆务观,老夫有一事不明。”叶义问皱起眉头似乎遇到了一个天大的疑难:“生力军三字作何解释啊。”
此言一出,望楼上一时寂静。
在复又响起的剧烈咳嗦声中,陆游身侧一直没有说话的何伯求忍不住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