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三十七章 壮岁旌旗拥万夫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刘淮是真的不想让辛弃疾犯险。

这可是允文允武的元帅宰相之才,让他去上一线斗将,跟用金锄头锄地有什么区别?

然而辛弃疾也是有自己想法的。

他可不知道刘淮竟然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在辛弃疾自己看来,自己虽然有些诗才,却失于匠气,远不如刘淮随口吟诵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朴自然;

有些治才却难以窥透人心,远不如刘淮高屋建瓴一针见血;

有些军略却难以宏远克敌,远不如刘淮融会贯通自成体系。

面对着一个每处地方都压自己一头的同龄人,辛弃疾压力也十分巨大,依旧能自傲的无非就是一身武力罢了。

此战伊始,辛弃疾原本以为刘淮率飞虎军南下无非就是提前堵住采石矶的口子,却没有想到不过晚到了两日,刘淮就带领编制不全的飞虎军与一群残兵败将又灭掉一个第一猛安。

连口汤都没给自己留!

这让辛弃疾压力更加巨大了。

堂堂七尺男儿,眼见他人立下克定祸乱的大功,自己却只是庸庸碌碌声名不显,这特么哪成?

“五郎,我也不是什么婆妈之人。”不是婆妈之人的刘淮在船上苦口婆心的第五次低声劝告起来:“可你身为大将,哪里能如此斗气?若是你有个闪失,我又如何向耿大头领交待?”

辛弃疾身上已经披挂整齐,不止惯用的两把重剑都别在腰间,手中更是拎着一杆长槊,闻言笑道:“大丈夫临阵斗死,寻常事耳,大郎你不也经常身先士卒率军先登吗?”

刘淮也只能长叹无言。

而一旁在舵楼上的李道只是冷眼旁观二人窃窃私语,随即召来王怀:“二郎,通知各船神臂弩手,也让李琦准备好,若是这辛家小子真的失手,无论如何也要保他一命。”

王怀点头,刚要离开复又回头抱怨说道:“大哥,你就不能管一管那张嘴,有点统军大将的模样成不成?你说有多少次祸从口出了。”

王怀自然有理由生气。

今日这破事完全是李道引起的,结果就是洞庭湖水军与靖难大军的将官们话赶话,谁也不能退缩而直接被架了起来。

这要是辛弃疾真的失手受伤乃至于阵亡,两支大军可就真的要结仇怨了。

洞庭湖水军不怕任何人,但这种仇怨简直是无妄之灾。

此时只能是祈祷这些自称从山东乱局中杀出来的义军果真名下无虚吧。

李道此时也有些后悔,却依旧梗着脖子说道:“老夫今年已经年过不惑,想要改就得下辈子了。况且,我都这副年纪了,你还指望我能拉下脸来,跟一群娃娃道歉不成?”

王怀当即就无语离去了。

李道见老兄弟这副姿态,也是愈加后悔,一时间只能长叹,复又仰头看着自家大旗,默然不语。

刘淮瞥了李道一眼,不知道这货在摆什么造型,低声对辛弃疾说道:“我已经让管七郎他们在另一条船上做好准备,若是你坚持不住,直接趴下即可,到时候二十多支弩矢齐发,任谁都得成刺猬。”

辛弃疾再次哭笑不得,可见到刘淮一副不管你怎么反对,这件事都这么决定了的表情,也只能无奈点头。

眼见四艘水轮船距西采石越来越近,辛弃疾也跳上了一艘小舢板,稳稳站定之后,复又回头笑对:“大郎,你那首唱英雄真的好,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战歌,以作声势,为我杀贼相和。”

刘淮眼睛微微上抬,越过辛弃疾后只见到这一片涛涛江水,心中一动,却是立即点头:“有的。”

“那我就等待你的凯歌了。”辛弃疾拿着长槊,微微一拱手,就转身肃立在了舢板上,由水军统领官李琦亲自送到了西采石身前的一片小洲上。

这个小洲大约只有二十平米,与江流缓和处的其余小洲一样,都是由江沙淤积而成,在夏日丰水之时自然会沉入江中,不妨碍通航。而在冬日,江水枯竭之时,就会露出江面,被冷风吹上几日后自然会成为落脚之处。

辛弃疾踏上了这座小洲,先是看了看身后一字排开的四艘水轮船,随后将长槊插在地面上,提气大喊:“我乃汉将辛弃疾,尔等金贼若有胆,可来共决死!”

声音嘹亮,传向四方。

为了让二百余步外的金军也听到挑战,四艘水轮船上也同时高呼起来。

“身是汉将辛弃疾,金贼可来共决死!”

——

数刻钟之前。

已经成了一座巨大军营的西采石最东端临江处,金军的土山望楼已经初步建成。

这可不是阿里刮所建的那种普通望楼,而是金军在原本一处高地上垒土为山,然后将土夯实后所建造而成的平台。

平台有六米高,顶端平台有百余平米,足以让完颜亮及他的文武官员立于其上,临江观战。

高台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旗帜,而烈烈旌旗下数十军官文臣簇拥着的,正是金国当今的皇帝完颜亮了。

眼见舰队从下游浩荡而来,金军上下也是极为振奋,一时间叫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只有完颜亮居中而坐,望着江面不发一言。

待到金军舰船损失惨重,落荒而逃后,所有文武又是一时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

完颜亮依然面沉如水,坐在座位上,用马鞭一下一下抽打着他的裙甲,发出啪啪的声音。

“陛下,苏保衡丧师辱国,臣请斩之以正军纪军法。”还是完颜元宜昂首出列,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且观之……”完颜亮淡淡说了一句,扫了一眼完颜元宜,就挥手让其归列。

完颜元宜一句不成之后,直接躬身回到臣子行列,随后不发一言。

数十文武官员一起陪着自家皇帝吹着冰冷江风。

完颜元宜其实并不是想杀苏保衡,而是想保。他出此言的原因正是他对完颜亮太了解了,若是完颜亮想杀苏保衡,那谁都拦不住。可若是有人说要杀苏保衡,完颜亮心中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苏保衡又为国得罪人了。如此一来,对于苏保衡连重责都不会有。

至于完颜元宜为何要保苏保衡,只是因为两人虽然之前是政敌的关系,但他在写信提醒苏保衡小心山东义军之后,关系已经极大的缓和了,以后说不得还能当**盟友。

而且接下来威慑宋军也是需要水军出力的,完颜元宜也是真的害怕完颜亮脑袋一热,直接将苏保衡剁了,那接下来就不用再打了。

两刻之后,一身尘土苏保衡报名入营,来到了土台之畔,唱名之后解下武器,随后被卫士引上高台。

“一年未见,陛下风采依旧!”苏保衡大礼参拜后,第一句话却是一句家常。

“苏卿却是衰老了许多。”完颜亮喟然一叹,亲自扶起了跪倒在地,一身重甲的苏保衡。

“一路赶来,苏卿辛苦了,船队可安置好了?”完颜亮问道。

“在下游乌江县驻扎。”苏保衡回应道:“有副都统压阵,自然无忧。”

原本只有五千神锋军随大军赴采石,然而苏保衡在第二日就火速整饬出了剩下的兵马,只留下武成军来留守真州,堵住下游的李宝、张荣后,就孤注一掷的全军进发,追上了完颜郑家。

随驾出征的金国中枢官员听闻消息后纷纷暗叹。

要不人家苏保衡受宠呢,你看看这能力,看看这觉悟,看看这为国分忧的决心。

“郑家那小子可算有些长进了。”完颜亮含笑问道:“此次出战,可有所得?”

说着,完颜亮坐回座位,而苏保衡则是躬身侍立在一边。

“老臣无能,丧师辱国,自请重惩!”苏保衡低头请罪道。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完颜亮先是缓缓吟诵了杜牧的一首诗,随后坦然以对:“北人行马,南人驭舟,咱们确实技不如人。败就是败了,知耻后再打回来就是了,不至如此。”

“若是哪位将军打一次败仗,俺就得斩一颗人头,咱大金朝堂早就被清扫一空了。”

说着,完颜亮却是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当众笑了起来。

高台上的文武却是不敢笑,完颜亮笑完之后,敛颜问道:“这次损兵折将,不知苏卿可有所得?可寻得一二破敌之法?”

“莫要避讳,俺们这些人陆上攻城拔寨自然无往不利,可在水中苏卿自然是俺们所有人的夫子。若想要渡江,还需要苏卿多多出力……”

苏保衡斟酌了一下说道:“老臣确有所得,可在这之前,老臣却是有一问的。”

“苏卿且直言。”完颜亮望着从江心洲出发向金军营垒驶来的几艘宋军车船,对苏保衡郑重说道。

“老臣从真州星夜兼程来到此处,只是因为当时听闻有一个猛安已然占领采石矶浮桥。可此时看来并非如此,究竟是有人谎报军情,还是宋军将那个猛安覆了?”苏保衡拱手一字一顿的问道。

此言一出,立即就有一名披甲武士对其怒目而视,其人面黑如碳,一个蒜头朝天鼻加上一双绿豆眼,四个窟窿一齐瞪人,令人望而生惧。

“呵……”完颜亮笑了一声:“武平总管,完颜阿邻!该你说话了!”

那名黑脸汉子,也就是随驾三名马步军总管之一的完颜阿邻,立即单膝跪地,对完颜亮唱了个大诺说道:“前因后果已查明,阿里刮确是已然占据浮桥与渡口,然则昨日宋军中来了个唤作虞允文的奢遮人物,还有个唤作刘淮的山东大将,带着宋军五千残兵两日三战,在昨夜后半,占领了东渡口大营,并且断了浮桥。”

“阿里刮所部除却大江西岸留守的几十战兵,全军覆没。”完颜阿邻咬牙切齿的说道。

要知道,第一猛安一般都有全军最好的军卒,最好的战马,最好的待遇,他们是可以以一当十的!

现在把战力最为强大的猛安丢了,完颜阿邻如何不心痛?

“虞允文?”苏保衡皱眉问道:“此人听来耳熟?是什么名师大将吗?”

“去年的贺正旦使,俺见过一面。”完颜亮出言解释道:“虽然弓术了得,但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没想到还有此等能耐。”

完颜亮说罢,叹口气说道:“早知如此,应该留下他的。”

“如此说来,力有不逮,倒也无话可说。”苏保衡喟然道。

“南朝汉人精华荟萃,终归有些说法的。”完颜亮看着宋军的四艘车船停在江中,一艘小船载着一名宋军军士将其送到小洲上,微微叹道。

也不知是在说虞允文,还是在说这名孤舟挑战的勇士。

还没等苏保衡继续往下说,那名宋军就喝骂挑战起来。声音之大将高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