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五十章 饱鸱清啸伏尸堆

驻守乌江县城的金军大约有一千人,大多数是签军民夫之流,正军不过一个百人谋克。

乌江县城不是很大,而且紧邻着乌江口,照理说这千把杂牌军就能护住周全,再算上在大江西岸各个码头驻扎的金国水军,堪称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可谁成想洞庭湖水军气势汹汹杀来之后,完颜郑家扭头就跑了呢?

在眼睁睁看着江上大战骤然开始,复又骤然结束之后,乌江金军彻底慌乱,不过片刻,孟佛陀亲自带人攻破了城门,千余水军甲士蜂拥而入,对金军展开了绞杀。

待到刘淮上岸之时,金军已经被清扫一空,宋军已经开始收拢兵马,寻找幸存百姓,打扫战场。

这倒不是刘淮不愿意参战,而是李道在发现靖难大军都统亲身去夺船之后吓了一跳,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落水淹死,到时候山东诸将非得跟他拼命不可。所以李道派遣军使,千叮咛万嘱咐,让驾驶水轮船的李琦千万要保护好几人,不要再上前作战了。

就这样,刘淮几乎是没有再出力,就牵着战马,乘着小舟,来到了乌江县城。

管崇彦等十几名两淮出身的骑士对刘淮一拱手,就三三两两的散开,脱离了大部队,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了。

刘淮目送这些人离去,心中有些不舍。

这些都是在他身边历练过的亲卫,甚至有些人是跟着魏胜北伐的老卒,哪怕在飞虎军中也是精锐中的精锐。此时被派到敌占区搜集情报,联络义军,那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九死一生,再见之时不知道还有几人能存活。

然而这事却又不得不做,因为金军虽然在正面战场上摧枯拉朽,但金军的数量相对于整个两淮来说过于稀薄了。

尤其为了激励士气与清扫后路,金军还干过一系列犹如屠城、劫掠等丧心病狂的事情,必然不会得沦陷区百姓民心的。

金国国内都是遍地起义军,更别说两淮沦陷区了,肯定有坚持作战或者伺机而动的义军义民,被金国大军遮蔽在了身后,无法传达信息。

另外,现在金军攻入两淮的七个万户,已经有六个确定了方位,只有其中一个,不知道此时究竟是什么情况,是驻扎在哪里。

如果能确定这七个万户的确切位置,接下来刘淮也能制定一些战略计划,给金军一些惊喜了。

困守大江不是刘淮的性格,靖难大军,或者说忠义大军的建军思想从来都是要占据战略主动。哪怕是守,也得守一个敌军不得不攻的地方。

如果完颜亮觉得拿下两淮就挺好,不想办法渡长江了,该如何是好?

刘淮难道要在采石跟完颜亮斗鸡眼斗一辈子?

也因此,哪怕管崇彦等人全部牺牲,也必须将其派遣出去,去探明白两淮情况。

目送麾下锐士离开之后,刘淮对陈文本说道:“入城,看一看此地究竟能不能守。”

然而刘淮就闻到了熟悉的尸臭味。

整个县城萧索异常,处处有火烧与鲜血的痕迹,在绕过一片黑黢黢的屋舍之后,刘淮终于看到了尸臭味的来源。

一座尸堆。

这年头的建筑全是木质结构,一旦着了火一烧就是一大片,还好前两日湿气比较大,小镇只烧掉了少半,可这座尸堆上也有许多半焦的尸首。

大半身子烧成焦炭的老人尸身已经被烧得佝偻起来,双手虚抱,怀中像是在保护着什么,一个虎头帽子挂在他的对襟衣领处。

老人的身下则是一具无头的尸体,肩膀处有一个巨大的豁口直达胸口,几乎将他劈成两半。尸身双手曲成钩子一般,无言的指向苍天。

而无头尸身的一侧,则是一具赤身**的妙龄女尸,虽然皮肤已经开始溃烂,但也可以看出是如画的桃李年华,她的致命伤是腹部的一道巨大的伤口,肠子流了一地,面容狰狞不堪,可以看出她死的时候是如何痛苦。

女尸的眼球已经被乌鸦啄走,两个血窟窿直直的看向正在大街上往来的甲士。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锦袍的,着短打的,赤身**的,铺满了整片空地,堆成了一个巨大的尸丘。

“这是多少人?”刘淮的经验还是有些少,向一旁的陈文本询问。

陈文本刚要回答,却听到前方一阵嘈杂,似乎是有躲在暗处的金军被搜了出来,正在负隅顽抗。

刘淮偏了偏头,剩余的几名飞虎军骑士就驱马上前,不多时,嘈杂声就消失了,陈文本则是拎着一名被打断腿的金军军官归来,并将其扔到刘淮马前。

刘淮皱眉询问:“你们堆京观是要吓唬谁?”

断腿金军明显是军心已破,已然丧胆,闻言直接说道:“回太尉……不……不是吓唬谁,而是完颜都统让俺们收拾一下县城,最起码勿要起时疫。所以……所以俺们就将尸首收拢,以作焚烧。”

刘淮冷冷出言:“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断腿金军眼中流出泪来:“不……不是,俺们到了的时候,乌江县已经被折腾好几遍了,俺们……俺们真的不知道是谁……”

这话是事实,因为第一个在乌江县亮出屠刀的,是此时已经被细细切作臊子的阿里刮。

可把所有罪责都怪到阿里刮也是不对的。

阿里刮毕竟只是前锋,而且还只是个千人队,他在攻破乌江县时屠杀的比较潦草,主要下手对象还是豪富大户。

在之后秩序崩溃的几天里,因为趁火打劫和饥饿疾病造成死亡人数要远远大于阿里刮的屠杀人数。

可这还不是最惨的时候。

金军大队来了。

与阿里刮纯粹的抢钱抢粮抢娘们不同,完颜阿邻需要为完颜亮创造一个稳固的周边,可四面八方都是满怀仇恨的汉人,这要如何才能稳固?

哪怕是征兆签军,也吸纳不了如此多的汉人。

难道剩下的汉人就只能留在原地了吗?那要留多少人负责威慑与镇压呢?

留少了,就不怕被宋人覆了?留多了,还怎么进取?

面对如此困境,完颜阿邻只有一个字。

杀。

只有死去的汉人才是最没有威胁的。

乌江县再次遭受了屠刀,这次除了少数见机快,逃到大江东岸之人。剩下的人遭遇了系统性的屠杀与奴役。

“太……太尉,俺们也是刚刚开始收拾,只是收拾出了五百多尸首,还没来得及焚烧……真不知道是谁干的……”

断腿金军似乎怕极,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的将所想说了出来。

刘淮驱马上前,战马前蹄不安的躁动,马蹄在地上不时踹起几片碎石,崩在断腿金军的脸上,让其更加恐惧:“整个乌江县城,还有多少活人?”

“不知道……”感受到面前马蹄将要抬起,断腿金军连忙说道:“太尉……太尉,俺是真不知道,县城已经被屠了两遍了,油水都被刮干净了。若不是多少还算是码头,俺们猛安都不会派人来驻守。”

“有些老弱病残在犄角旮旯里缩了,俺们是懒得计较,也不想费心费力。”

刘淮脸色如铁,冷冷的看着断腿金军。

“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断腿金军双手使劲,向后爬了几步后,突然福至心灵说道:“在县衙后面,有二百多汉人女子,太尉……”

刘淮拔出得胜钩上的长矛,直接将其搠死。

在一旁听着刘淮询问的王怀则是立即带着亲卫甲士向县衙方向走去,顺道指挥甲士们以十人为单位分散追杀金军,并且搜救还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王怀倒是没有歪心思,他这种在田师中时期升不上去的岳家军军将,都是十分正派的人物,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的军律都已经刻在骨头里了。

他是担心那些年轻的小崽子们一时忍不住做出腌臜事,到时候必然无可挽回,王怀也只能以他们的人头正军法。

没死在与金人阵中,死在了裤裆上,冤不冤?

刘淮却没有着急,而是协助扫荡金军溃兵的同时缓缓向前。

乌江县是标准的商业县城,既是渡口,又是货物的集散中心。这种县城一般城防能力都不咋地,可胜在交通便捷。

也因此刘淮在看了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城防之后,就觉得此地无法防守。

如同乌江县这种商贸县城,一般除非地方官太能作,否则都是富得流油。

乌江县的县衙就修得十分气派,占地面积方圆近十亩,其间高大门楼层层林立,青砖朱瓦都如同新的一般。

大门左右有一副楹联:尔奉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可能因为是金军驻地的缘故,所以金军并没有大肆毁坏其中的建筑,与周围满是战火摧残的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

王怀正指挥军士四处高喊搜寻幸存者,同时寻出布匹纱巾,将那些饱受凌虐的女子裹得严严实实,从县衙后方引出,并由亲卫小校亲自护送上船。

其中不乏有见到宋军也充满畏惧的女子,但绝大多数还是抱着这些洞庭湖水军将士嚎啕大哭,眼中都要流出血来。

一时间,二百余女子哭声连成一片,如冲云霄。

哪怕铁石心肠如同刘淮,此时也隐蔽的把目光放在别的地方,不敢再去看这些女子。

用膝盖都能想出来女子们这些天都遭遇了什么。

这就是战争的常态,一旦国家最强的那群人撑不住,那这个国家的弱者都会成为战利品,而其中适龄女子正是战利品中最好的一部分。

她们代表着欲望、代表着子嗣,代表着对敌人最深的羞辱。

虽然这份羞辱的主角是宋人,可宋人就不是汉人吗?刘淮又如何忍的住满心忿怒?

“我不走!放开我!我不走!”一名年轻的军士胳膊下夹着身着彩衣的女子,从县衙中大步迈出。那名女子一边厮打挣扎,一边高声叫喊。

“怎么回事?”

“放下那女子!”

刘淮与王怀同时喝道,王怀更是直接扶刀向前,准备肃正军纪。

年轻军士微微一愣,赶紧将那名彩衣女子放下,一拱手行了个军礼,还没有说话,就见那彩衣女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原地绕了一圈,低声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不走……我家就在这里……阿爷会来接我的……刘郎马上就来,杀光你们这些坏人……”彩衣女子双手挥舞,带动彩色大袖,如同一只绚烂的蝴蝶。

说完之后,彩衣女子终于站立不住,委顿在地,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痴痴的笑容。

她已经疯了。

“这女子已经疯了,她想留在这里……”年轻宋军军士伸手一指,言简意赅的说了一下难处:“俺只能把她夹出来。”

无论是军令军法还是个人情感,年轻军士都没办法承受将妙龄女子再次推入地狱的后果。

王怀看着彩衣女子,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挥了挥手,让年轻军士把这彩衣女子扛走。

王怀长叹一口气,即使见过更惨的事,可他还是习惯不了。

“刘都统……”王怀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江面上一声悠长的号角。

王怀指了指身边一名亲卫,那名亲卫在其余几人的协助下,爬上了县衙屋顶,举起一杆大旗摇了摇。

江面上站在车船桅杆顶上的水军看到这一幕,停止了吹号角,奋力摇起手中的大旗来。

“李太尉!黑色旗!从南方来!”屋顶上的亲卫大喊道。

“黑色旗就是不可力敌的意思,有金贼从南边来了!”王怀嘴中解释道,可手中没闲着,指挥着甲士准备护送着百姓从北门撤退。

王怀相信李道,既然他说不可力敌,那就真的不可力敌。

“一顿,五圈!”屋顶上的亲卫继续将江面上传递的军情告知王怀。

“金贼来了千人,还有五里,奶奶的,金贼来的好快。”王怀吐了口浓痰,恨恨说道:“摇旗,让船到镇北的空地上接应!”

“吹角,聚兵,让他们直接走北门!”得亏是水军,十夫长都得学各种复杂的旗语与军角声,否则一时半会根本无法聚集分散的军队。

“李太尉,让船到码头上来吧!”有一名年轻甲士提议道。

“你脑子进屎了?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了?”王怀不耐烦的说道:“想让船被金贼一把火全烧了吗?去城北滩涂,上小舟子,明白了吗?明白就去做!”

“刘都统。”王怀转身面向刘淮,刚想要说什么,就被对方截住了话头。

刘淮摆手说道:“我等是军官,也是战士,更是与金贼又深仇大恨的抗金义士,此时不可能先行撤退,无论如何,我等也是要与金贼决死的!”

王怀无奈,外加此时也确实不是拉拉扯扯儿女情长的时候,只能简单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