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东关被攻下的同一时间,裕溪镇失陷与武锐军第一猛安战败的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带到了金军西采石大营。
此时完颜亮正端坐在土山上,望着江上厮杀,微微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先见到军使,并且从军使处得到确切消息的是主持营中一应事务的兵部尚书完颜元宜,原本他还为江上金国水军渐渐压过了洞庭湖水军而感到振奋,此时听闻这个消息,仿佛被一盆凉水泼到头上一般,寒意瞬间裹挟了全身。
如果说裕溪镇失陷还可以说是一时间不查的话,那么武锐军第一猛安被击败,那就是实打实的战力差距了。
就算这伙渡江宋军耍了什么小聪明,但这可是集中武锐军全军精锐的第一猛安,没有战力支撑,蛇吞象的唯一下场就是肚子被撑破。
如果宋国有这么一支强军渡江,直奔自家辎重线路,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真的不好说了。战略该如何调整,同样不好说。
面对如此消息,完颜元宜回头看了看完颜亮,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通报。
眼见完颜元宜肉眼可见的不知所措起来,一旁的韩棠同样搓着手擦汗,讷讷不敢言语。
“移特辇,阿棠,发生何事了?”
这两人除了朝堂上的身份,还是威胜军与武锐军的总管,此时御前一共就三支大军,两个总管如此作态,由不得完颜亮不关注。
完颜元宜看了看明显畏缩的韩棠,咬了咬牙之后迈步向前,将所有事情无论巨细,全都告知了完颜亮,最后在姿态放低,只说是自己这兵部尚书不合格,接下来如何作战,还请陛下自决。
完颜亮静静听完,看着江上战事,闭口不言。
完颜元宜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心中愈发慌乱,一滴汗珠从额头流下,滴在冷冰冰的土地上。
在场金国重臣也全都沉默,在一片寂静中消化着这个消息。
良久之后,还是完颜奔睹按捺不住,拱手谏言:“陛下,宋狗虽然渡江,看起来也确实是精锐,但人数必然不会有很多,军势也必然混乱,此时派遣兵马急趋裕溪口,将这股宋军覆灭,必然会震慑宋狗,让他们不敢再来攻!”
完颜亮依旧不言,虽然没有说不同意,但既然没有当场拍板,也足以表明态度了。
你既然表明了态度,那就好说了。
善于逢君之恶的尚书右丞李通立即出言反驳:“楚国公此言差矣,现在大金水军占了上风,马上就能扫平江上贼人,大军就要趁势渡江作战,哪里能因为身后出了一些小贼,就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去争夺蝇头小利呢?”
完颜奔睹心里一阵腻歪,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李相公不知兵,大金在两淮破军下城,早就将宋狗打得丧胆,士气也为我所夺。寻常宋军最多只能守城罢了,但这伙子宋军却敢于主动渡江来战,肯定是江南有数的精锐,碾死他们一人,胜过碾死寻常宋狗百人。
李相公,须知攻心为上,攻军次之,攻城再次。回身击破这些宋狗,乃是攻军与攻心两不误。”
听到开始说起具体军略,李通有些慌乱,然而在最后却笑着说道:“楚国公说攻心为上,难道从整个天下大势来说,渡江作战难道不是对宋国的第一攻心之举吗?”
完颜奔睹眼睛微微一动,略略一扫完颜亮,瞬间意识到了李通言语中的陷阱:“李相公所说自然是正理,也因此,老夫的意思是派遣一军赴裕溪口清扫渡**人,其余两军渡江作战,可以算是两不耽误。”
完颜奔睹知道完颜亮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性子,到这种时候如果他还敢进言放弃渡江,那么不止没有办法成功,甚至会让完颜亮直接恶了他,到时候被赐下一杯毒酒,一条白绫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这番说辞还是落入了李通的言语陷阱之中:“楚国公的意思,莫非是让陛下以万金之躯轻易犯险,在刚刚攻下的宋国,身边只有两万多兵马护卫?”
完颜奔睹一惊,立即拱手对完颜亮行礼:“老臣万万没有这个说法。李相公,就事论事,你莫要说些诛心之言。”
李通似乎是有些疑问,蹙眉询问:“刚刚楚国公不还说我不通军事吗?为何我这腐儒一问,楚国公就如此作态?”
完颜奔睹牙关紧咬,却没有说话。
刚刚完颜奔睹的职业病犯了,忘了现在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军事问题,更是一个**问题。
如果完颜奔睹统军,他别说两万大军,就算亲率数百骑诱敌或者冲杀都不怕,但完颜亮除了大军统帅的身份,还是金国的皇帝。
理论上来说,完颜亮也可以自发的率军冲杀,反正他也是军事贵族出身,武艺军略都没有落下,身边又有合扎猛安作护卫,堪称万无一失。
但由臣下主动建议皇帝犯险,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居心不良。
也因此,在完颜亮没有发话的情况下,该如何对付裕溪口的靖难大军,这些臣子也只能提出两个建议了。
一个是完颜亮亲率三万大军,放弃苏保衡亲率水军厮杀数个时辰所创造出的战略优势,放弃渡江,扭头沿着裕溪打回去。
另一个李通立即就说出来了:“依微臣浅薄的军事见解,此事大可不必如此慌张。这些贼人哪怕占据了东关、巢县,北边还是有大怀贞所率武胜军驻扎在庐州,哪里需要从前线派兵?”
就在这时,完颜亮突然开口。
“李通、完颜奔睹、徒单永年、完颜元宜、完颜阿邻、韩棠、大怀忠留下,其余人离远一些。”
几名随驾出征的金国重臣拱手而立,其余人皆是趋步退下。
复又思索良久之后,完颜亮才缓缓开口:“你们可知道俺为何要如此着急渡河?”
这并不是疑问句,很快,完颜亮就给出了答案。
“前两日,俺接到了消息。俺留在辽阳府的副留守高存福与通判李彦隆同时害了急病,一起没了。”
在场的无人不是人精,立即就意识到,两个完颜亮放在辽阳府的心腹竟然同时没了,其中一定有蹊跷。
别说是病死,就算是被雷一起劈死,那也不是寻常小事,而是**风波。
辽东已经不稳了。
那可是女真发家的祖地,在军事与**传统上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如果辽东女真开始乱起来,那么就说明最起码有一半多的女真贵族开始反对完颜亮了。
这可比山东丢了更可怕。
也因此,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所有重臣皆是一惊,然后就迅速明白了完颜亮所想。
如果不能渡江,不能迅速完成战略目标,那么完颜亮就没有足够的军事威望与**资本去清扫身后这一摊烂事。
到时候局势反扑回来,不止完颜亮会被撕得粉碎,他身边的重臣更会没了下场。
现在金国战果底线已经不是拿下襄樊,直指鄂州了。而是拿下襄樊的同时,吞掉两淮才可以。
而要吞掉两淮,只是摁死渡江的靖难大军毫无意义,必须得将淮西采石或者淮东瓜洲渡的两大坨宋军击溃一部,将兵锋指向江南,才可以迫使宋廷迅速割地投降。
当然,按照辽金与宋国交战的经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金军渡江之后,赵构就会弃临安而逃,到时候江南也会唾手可得。
完颜亮吐露出辽阳府的消息之后,就再次沉默下来,完颜元宜思量片刻,终究还是无奈:“陛下,臣谏言,令大怀贞率武胜军击败渡江宋狗,务必不能让辎重线落入宋狗之手。
西采石三万大军在水军覆灭江上宋狗,打开通路之后,直扑江心洲以建立浮桥,务必将当面宋狗打疼打怕!”
直到这时,完颜亮才缓缓点头:“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