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巢县大胜的同一时间,金国东京路辽阳府外的灵岩寺中,完颜福寿对着佛像,第三次长叹出声,第三次重重叩首,期望菩萨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回顾自己波澜壮阔却又一事无成的一生,饶是完颜福寿年过四旬,也感到仿佛回到孩童时代般手足无措起来。
完颜福寿的出身与寻常完颜氏不同,他的出身是曷苏馆路,具体位置就在如今的辽东半岛。
这个地方属实是民族大杂烩中的大杂烩,完颜福寿的父亲完颜合住干脆就是被赐姓的完颜,虽然完颜合住自称与完颜阿骨打是同一个祖宗,但事实上别说谱系了,这厮就算连民族都说不清楚。
而且,曷苏馆路是在金国大势已成的时候投靠金国的,没有经历开国时那一系列生死大战,虽然被编练成了猛安谋克户,但战斗力水准也就是一般。
当然,无论如何,既然被赐了姓,就成了国族,甚至因为完颜这个姓氏成了国本,在完颜合住死后,完颜福寿也自然而然的成了曷苏馆路的世袭猛安。
原本完颜福寿也只是萧规曹随,继续在曷苏馆路过自己的小日子,但自从完颜亮登基之后,事情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先是各路猛安往中原迁移,随后兵役税收越来越重,到最后终于轮到完颜福寿的部众向中原迁徙了。
都说中原是花花世界,但完颜福寿不这么觉得,他刚到河北,就见识了什么叫作汉人民风彪悍。
各路义军杀官造反,共襄盛举,尤其是汉族百姓,简直是杀猛安谋克户如杀鸡犬。
这还是散装的汉儿,听说山东那边汉儿军已经成了规模,破城杀将,势不可挡。
就连金国正军都在他们手里吃了大亏!
南下完全就是特么死路一条啊!
完颜福寿横下一条心来,招呼了亲弟完颜布辉与渤海族将领高中建、卢万家奴一起回到辽东,准备拥立完颜雍当皇帝。
然而,这几颗葱带着万余兵马刚刚抵达辽阳府,还没有与完颜雍搭上线,就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当朝尚书左丞纥石烈良弼、曹国公完颜雍外加纥石烈志宁、完颜谋衍等诸多大将一起发布命令,完颜福寿等人的部众可以各自归乡,但他们的兵马却不能过石城这条线,否则辽地所有兵马会放弃与契丹反贼作战,回头收拾他们。
这下子完颜福寿等人都麻了爪子。
卧槽这些人加起来都能跟天下任何大势力掰手腕了,完颜福寿等人何德何能敢与他们对上?
可偏偏拥立完颜雍的口号已经喊了出来,并沿途裹挟了许多对完颜亮不满之人,此时不是谋反胜似谋反。
如果退缩了,等完颜亮得胜回朝的时候,完颜福寿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在将随行的老弱平民遣散回各自家乡之后,完颜福寿带着万余人马在石城安营扎寨,进退不得,心中惶惶。
如此恶劣的情形之下,完颜福寿跑到庙里来求神拜佛,那可真的不是封建迷信,而是真的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大哥,大哥!”就在完颜福寿再次焚香祷告时,完颜布辉快步走进了大雄宝殿,挥手将几名大和尚斥退之后,来到完颜福寿身边,低声说道:“朝中来人了。”
完颜福寿陡然一激灵,随即低声询问:“是谁来了。”
完颜布辉严肃说道:“是石琚石侍郎。”
完颜福寿舒了一口气:“石侍郎,还算在过往有些交情。”
完颜布辉脸色却没有变化,继续板着脸说道:“这就是俺想跟大哥说的了,石侍郎是智者,又是以吏部侍郎的身份前来,大哥何不向他问计呢?”
“正该如此!”完颜福寿豁然起身,将手中的香扔到一旁,转身就走。
迈出三步之后,完颜福寿反应过来,转身对着佛像重重一揖:“若佛祖保佑弟子渡过此难,弟子来日必用金箔重塑佛祖金身!”
完颜福寿兄弟二人快马加鞭回到石城大营,军营之外,高中建已经等待多时了,此时见到完颜福寿,直接上前拉住对方缰绳:“福寿,你可算来了,石侍郎已经等待多时了。”
完颜福寿连忙下马,同时把住高中建的双手,靠近之后低声说道:“石侍郎有什么言语?”
高中建面色焦急:“关键就是如此了,俺与卢万家奴那厮旁敲侧击了许久,石侍郎只说等你来方才有言语。到最后我们二人反而不敢多言,生怕恶了石侍郎。”
完颜福寿脚步一顿,看着帅帐前代表着朝中使节的旗牌,当即就有些踟蹰。
在营寨大门处犹豫片刻之后,完颜福寿还是咬牙进入了帅帐,见到端坐于帅座的清瘦中年男子,来不及寒暄,完颜福寿就直接大礼相拜:“末将完颜福寿参见天使!”
中年男子正是当今的吏部侍郎石琚石子美。
这个职位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在金国这种混杂着汉制与部落制的国家中地位更是模糊,理论上完颜福寿这个世袭猛安完全可以不鸟此人。
可人的威望或者地位高下若单单只看官阶勋爵的高低,那世界上的事情就简单了。
石琚可不是一般人,准确的说,他与宋朝的虞允文类似,朝中上下所有人都认为他有宰相之才,并且早早就有公论,早晚他会成为金国的宰执。
这个公论十分早,准确的说是在石琚的父亲石皋跟随完颜阇母与宋国作战的时候就有,当时金军一路南下抢掠,暴行无数。
而石皋身在军中,以怀柔的手段安置了许多汉地百姓,平息了许多场动乱,以至于身为元帅左都监的完颜阇母都指着自己的位子对石皋说,你的儿孙早晚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这自然不是完颜阇母有能掐会算的能力,也不是说金国高层念佛念得失了智,而是说当一个**派系切实存在,并且需要登上**舞台的时候,就必然会有一个领头人的存在。
就比如虞允文,当蜀地士大夫被打压的时候,他确实出不了头,但只要宋国想要用蜀地士人,虞允文就是谁也绕不开的一个坎。
不用他,蜀地士大夫中还有谁正当壮年,能撑起场子?
不用他,蜀地的后学末辈该怎么上进?
不用他,让蜀地士大夫怎么相信有**前途?怎么安心为朝廷卖命?
这样的**眼光,完颜阇母等金国开国之人自然也有,对于他们来说,石皋与石琚就是代表幽燕以南广阔汉地士族豪强的最好人选。
金国如果想要用怀柔方式统合被征服的汉地,那么石琚几乎就是宰执的最好人选。
但这几乎跟完颜亮所实行的以猛安谋克户控制中原的战略是完全相悖的。
也因此,石琚这名公认的宰相之才即便已经年至五旬,也依旧只是个吏部侍郎罢了。
当然,如果按照真实历史的发展,石琚很快就会时来运转了。
在完颜雍继位之后,为了稳定汉地形势,对山东河北等一系列义军进行了安抚与招降。作为具体的执行人之一,石琚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不过两年就坐上了尚书左丞的位置,进入了宰执序列。
有这样的身份背景,完颜福寿见到石琚时如此作态也就不奇怪了。
石琚见到完颜福寿跪倒在自己面前,面色纹丝不变,只是用目光冷冷扫向了完颜布辉、卢万家奴、高中建三人。
三人皆是一愣,复又会意,立即同样跪倒在地,口称拜见天使。
到了此时,石琚方才点头:“奉监国太子旨意,尚书令张公遣我来问,曷苏馆路的猛安谋克户为何不听从枢密院的命令,迁往益都府,难道是想要谋反不成?”
完颜福寿心中一颤,随后又是一动。
首先,石琚此番前来是奉监国太子的命令,这其实是放屁,太子完颜光英才十二岁,即便早慧,朝中重臣也不可能将国家大事托付于这样一个小儿。
这必然是当朝尚书令张浩的指派。
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来自完颜亮的呵斥,也就说明完颜福寿等人抗命回到辽东消息还没有传到完颜亮手中。
具体原因无所谓,前线胶着也好,局势混乱也罢,只要没有身为皇帝的完颜亮直接命令,无论是太子还是尚书令都没办法对身处辽东,部众众多的曷苏馆路猛安下手。
真要逼反了曷苏馆路算谁的?
其次,完颜福寿与石琚交游还算是深刻,知道此人不是凡人,更绝不可能是个糊涂蛋。
完颜福寿等人一路上把拥立完颜雍的口号喊得山响,一点都不带遮掩的,石琚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而且山东局势原本就危险,曷苏馆路两万户退回辽东就相当于把山东统军司也卖了,如今山东是什么情况,即便没有确切消息,完颜福寿也大约能猜出来。
然而石琚只是问曷苏馆路猛安为什么要撤回辽东,甚至都没有提卢万家奴与高中建!
这让完颜福寿心中有了一丝别的念想。
“回天使的话!不是俺们不想去山东,而是实在是控制不住部众了!”完颜福寿伏地说道,随后则是一阵连连诉苦,说什么冬日难行,老幼伤亡惨重,故乡难离,上下无法齐心,外加山东河北动乱等等一系列原因。
总而言之只有一句话,不是我们不想去山东,而是客观困难太多。
石琚静静听罢几人诉苦,起身说道:“既如此,你们就写一封文书,我自带回朝中。”
说着,石琚上前,笑眯眯的将四人扶起。
到了这个时候,石琚就不再是代表朝中权威的天使了,而是朝中同僚了。
完颜福寿再次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完颜福寿寒暄两句,拉拢一下感情,石琚就笑着说道:“既然无事,那本官就回辽阳,等待诸位的自辩文书了。”
完颜福寿闻言大惊,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抱住了石琚的肩膀:“子美兄,我们今日在石城进退不得,还望智者能给我等指条明路!”
其余三人也反应了过来,又纷纷跪下,这个抱腿,那个抱腰,瞬间就让石琚满身大汉。
“诸位,诸位。”石琚哭笑不得:“我一个文弱书生,哪里能禁得起你们几名大将的折腾,且放开我,将你们的疑难讲来,我必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复又争执与求饶了几句后,完颜福寿方才放开了石琚:“子美兄乃是天下智者,又是长者,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我是真的不想出此下策。”
石琚闻言摇头失笑,下一句话就让完颜福寿等人见识到了什么才是顶尖的**家:“那我就给你们指出一条明路。现在就各自率亲卫,汇聚成五百精骑,去寻左丞与曹国公,就说要军前效力,与契丹反贼作战。至于抵达之后,一切听曹国公的即可。”
完颜福寿一愣,随即有些气馁:“可是左丞有言,若我等敢逾石城一步,就是与左丞、曹国公还有完颜总管、纥石烈都统为敌。我们……我们确实不敢。”
石琚伸出一只手指在完颜福寿面前晃了晃:“福寿,如果我猜测不错,左丞的原话应该是,若是尔等率大军过石城,就是与他们为敌。可你们率大军过石城了吗?五百骑难道也算大军吗?”
完颜福寿再次呆愣片刻:“可是子美兄,这固然是言语上的漏洞,可即便有这个漏洞,又能如何?或者说,我们几人率五百精骑抵达军前,又有什么用处呢?”
石琚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犹如为稚童开蒙的当世文豪:“我且再问你们一句,良弼相公、曹国公、谋衍将军、志宁将军。这四个人混在一起,齐心协力去平定契丹叛乱,你不觉得有些怪异吗?”
那可太怪异了。
以这四个人的**立场,见面不刀刃见红就已经算是相忍为国了。更何况能勠力同心,率军出征呢?
这件事如此怪异,以至于完颜福寿完全无所适从了。
见到完颜福寿依旧是一副懵懂表情,石琚只能继续解释:“既然能和睦相处,自然是一方压过一方。也自然是良弼相公压过了曹国公了,你说是吧?”
完颜福寿连连点头。
若是完颜雍压过了纥石烈良弼,早他**扯旗称帝了,还至于顶着一个国公的名头去跟契丹人拼命吗?
石琚继续说道:“然而良弼相公也只是压住曹国公了而已,如同扬汤止沸,却不能釜底抽薪。这不是他不想为,而是因为不能为。良弼相公一来聚拢不起人心,二来控制不了兵马,如何能彻底清扫曹国公的势力呢?”
说着,石琚点了点完颜福寿的胸口:“福寿,你们仔细想想,如果良弼相公真有说一不二之能,曹国公没准还能活些时日,你们这几人外加整个辽阳府的勋贵,都得死得血流漂杵才算罢了。
而良弼相公正因为实力不济,所以才会做一些裱糊的事情,将曹国公裹挟到军中。他若是轻举妄动,则辽东就是一场大乱。”
完颜福寿似有所悟,缓缓点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率万人大军向北进发,那么良弼相公可能会做鱼死网破之态,但若是只有五百骑,良弼相公与志宁都统都会有妥协?”
石琚满脸孺子可教:“正是如此。”
“可是……”完颜福寿复又有些犹豫:“可是五百精骑又有什么用呢?”
石琚摇了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刚刚跟你说过,良弼相公压过曹国公是很艰难的,更别说还有谋衍将军。你自己论一下,五百精骑是多大的筹码!”
听罢此言,完颜福寿心中猛然浮现出四个大字。
从!龙!之!功!
其人心头瞬间一片火热。
须知道,五百精骑如果在正面战场上,可能只算得上一股中小规模的军事力量,但在军事**的舞台上,就是一支十分可观的兵力了。
“子美兄,你可真是武侯在世,神机妙算!”完颜福寿心中豁然开朗,双手抓着石琚的胳膊,几乎想要将对方抱住:“若是真的功成,来日必有厚报。”
石琚不动声色的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福寿,据我推算,你此去虽然有波折,但到最终却必然会成功。但我只有一言,见到曹国公之后,替我劝谏一句,无论他想要做何等大事,须在击败契丹贼之后再去做,否则辽东危矣。”
完颜福寿重重点头,在大帐中来回踱步,并且高声下令:“将好酒好肉都端上来,今日宴请子美兄!”
话声刚落,完颜福寿就见到无论是石琚,还是完颜布辉等三人都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竟然还有心思宴饮?
“不不不……请子美兄在帐中安坐,盘桓数日,为我大军参赞一二,我们现在就出发,现在就出发。”
完颜福寿知错就改,立即讪讪说道。
然而他刚刚走到大帐门口,却又停下了脚步,面色怪异地问道:“子美兄,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吧?”
石琚面带微笑:“自然知道。”
“那你……”
石琚闻言直接叹气:“唉,你又为何想要投靠曹国公呢?”
完颜福寿想了想:“若说一开始,无非就是因为一直窝在曷苏馆路难以升迁而有些愤懑,到了如此,反而是因为被当今陛下折腾得难以忍耐。
两万户的百姓,一来一回沿途死的人太多了,刚刚告饶虽然是向朝廷敷衍,但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我们部众真的不想抛家舍业,混到中原乱世中厮杀。”
石琚点了点头,复又摇头:“我与当今陛下是道不合不相为谋,而如今四方混乱,天下焦灼,终究是当今陛下错了。我心有大志,腹有韬略,如何能看着国家衰亡呢?此时劝你,也只是为国家出一份力罢了。”
完颜福寿恍然大悟。
这次他终于听懂了。
只要有完颜亮当政,按照他的治国方式,石琚就绝对没有出头之日的。
若是没有机会便罢了,现在有了机会,以石琚的心性胆量,又如何不会推一把呢?
还是你们读书人心黑啊!
今天只有一章了。
这次的感冒好厉害,反反复复好几次,大家注意身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