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日夜间。
已经成为猎物的完颜亮终于不再从容。
几乎在同一时刻,金军大帐中接到了两个坏消息。
一个是大怀贞在巢县下大败,不止武胜军被堵在方圆十里的狭小区域内屠戮殆尽,大怀贞更是直接丢了脑袋。
这对于金军上下都是个晴天霹雳。
这可是一军总管,行军万户啊!如此位高权重之人了,大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战死的了?
要知道,这可不是哪伙签军覆没,也不是哪个城池失陷,而是一整个正军万户呼啦啦的就没了。
如同武胜军一般的万户,整个金国有多少?
一共才三十二个而已!
这可是金国用了十年的时间,几乎将北地百姓逼得尽反才扣扣索索所攒下的最大家底!
第二个消息更惨。
徐文自称遭遇了宋国水军与马步军主力的围攻,损失惨重,六千武成军根本坚持不住,舰船也几乎被打光,只能沿着运河支流向扬州撤退。
且不论徐文的消息有几分真假,理论上来说,金国耗费无数精力金钱组建的舰队只剩下完颜郑家所部,而且被堵在了大江之上。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苏保衡在经历昏迷高烧伤口感染等一系列鬼门关后,终于醒了过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而他一醒来,听闻亲信猛安将军情一诉说,当即就知道情况危急。不顾身体依然虚弱,强行让亲卫将他搀扶到中军大帐前,准备参与军议。
像完颜亮主持的军议,一军总管无论如何都会有席位,更何况苏保衡不只是当朝工部尚书,更是水军的都统,比寻常总管职阶更高。
门口的守卫眼见来人苏保衡根本不敢拦,只能一边飞速通报,一边在前引路。
“汉人还是有豪杰的啊。”还没有进入大帐,苏保衡就听见帐中的完颜亮如此感叹。
苏保衡推开身边的侍卫,拿着剑柄努力稳住身体,想要靠自己进入大帐。
“仅仅淮南两路,老的有成闵、李显忠、刘锜、李宝、张荣,小的有刘淮、辛弃疾、时俊,真是一时英雄。一旦发力,短短十余日就将俺逼得手足无措。”
“俺这回也算领教华夏风物了,原本俺还奇怪,北方诸族走马灯一般兴亡,如此懦弱的汉人怎会牢牢占据天下最富庶的一块土地。他们即使有天灾人祸而衰落,也能再次崛起。现在俺明白了,汉人的豪杰太多了,死完一波,又有更多。能聚集起如此多的英瑞人物,天下大事何事不能成?”
听到这里,苏保衡掀开大帐,缓慢而又坚定的走了进来。
“苏卿,正好你来了,你且说说,汉人是否真有天命?”完颜亮此时没有坐在主座,而是站在舆图前,眉头紧皱的问道。
“陛下,此言差矣。”一名侍卫搬来张椅子,苏保衡不客气的落座。
“此前完颜尚书有一句话深得我心。”苏保衡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朗声说道:“天命即是人心。”
“能定天下事者非一人两人,而是天下人。没有哪一族有天命,而是天下人追随哪一族,哪一族就有天命。”苏保衡知道自己就算是伤好,也没有几天活头了,所以他所说的无比直白:“天下人中即使汉人最多,国祚却也被夺过数次,其中原因无他,那些所谓的中原天子连汉人的追随都无法获得罢了。”
“陛下,老臣这样的汉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说同样的话,有一样的肤色,写一样的文字,读一样的圣贤文章。哪怕延续数百年的南北分裂也没有让汉人变成不同的族裔,所以归根结底,决定这方土地归属的从来都是汉人的人心。”苏保衡咳了咳说道。
“妖言惑众!”完颜阿邻扶刀切齿说道。
“谷神(完颜希尹)造女真大字不过二十载,而始皇帝书同文已经一千八百年,不能比的。”苏保衡对完颜阿邻挥了挥手,不怎么想搭理这个夯货,并努力使自己显得中气十足。
随后,苏保衡又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完颜亮说道:“陛下,这天下的天命一直在天下人的手中,却没有在宋国手中。赵构乃是狗一般的东西,想让天下人追随他,简直是做梦。”
“而宋国更是个笑话。赵宋得国不正,身为顾命,却欺辱孤儿寡母,狐媚以取天下,是为不忠;赵构忍视父母兄弟陷于北方,而不思进取,是为不孝;赵宋横征暴敛,不治吏治,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是为不仁;无故杀戮有功将士,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国,如何能让天下追随,继业华夏,称中原天子?”
“汉人虽然豪杰辈出,可那赵构连岳鹏举都容不得,怎会用他们?老臣敢用人头保证,此次立有大功之人,哪怕能胜,也必会折辱于奴隶人之手。长此以往,宋国岂会有天命?”
“而陛下此后需锐意改革,让天下人归心,天命自然会到陛下手中。”
完颜亮没有反驳,眼中却是流露一种悲哀。
他知道苏保衡话中的意思,那就是赵宋偏安,无法维持中原正统,而完颜亮所要做的,自然是将正统从宋人手里抢过来。届时,心向宋国的汉人豪杰自然会投奔到他的手下。
完颜亮更知道在此时此地苏保衡说这些话这并不是老糊涂了,而是这名老臣在临死前给自己的最后一次劝谏。
场面一时寂静。
“然而这都是后话了,此次南征,东路军算是彻底败了。”完颜阿邻见完颜亮没有说话,只能硬着头皮将话题转了回去。
这一句丧气话一出口,韩棠当即斜了他一眼。
这几日渡江作战,虽对宋军杀伤极大,第一日架起浮桥之时,李显忠都亲率亲卫拼杀了,可就是差了那么一口气,没有将宋军彻底击溃,一直也没有突破江边的防御阵地。
而之后两天,三个万户轮番上阵,将宋军的阵地啃了个乱七八糟,可扎手点子也不止李显忠,得到虞允文大力支持的时俊率领步卒精锐,一次次的将来犯金军打得徒劳无功。
到了今日,几乎每个万户都有数百人的伤亡,虽然又从辅兵中补充兵力,不至于减员到缺编的程度,然而战力却也不可避免的下降了。
尤其是完颜阿邻与韩棠两个万户,他们在采石大战前就分别被靖难大军搞没了一个猛安,再算上近几日的伤亡,都能说有些伤筋动骨了。
“怎能说败?此次难道不是大胜吗?”苏保衡沉声反驳道:“被打得丢军失地的难道不是宋国吗?占据两淮的难道不是大金吗?回身灭了成闵,将合肥夺回,在巢湖重新编练水军,十年之内,还渡不了大江吗?”
“苏卿所言极是,确实不能因为稍有挫折而失去志气。”完颜亮终于沉声回应。
而完颜元宜也终于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眼红的看了苏保衡一眼。
他原本担心完颜亮红了眼,不顾一切的去渡江,可见苏保衡一句话就能将完颜亮劝住,却又有些嫉妒。
在完颜亮眼中,其余人是臣,而苏保衡是臣又是友,地位不一样的。
“陛下是陆战行家,老夫却是不太懂的,就不瞎出主意了。”苏保衡拱拱手说道:“唯望陛下戒骄戒躁,再积十年之功,一统天下。”
“老臣伤势难愈,完颜郑家善纳人言,为人谨慎,可为水军主将。”
完颜郑家低下头,双目泛红。
他与苏保衡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见这名和蔼老者如同交待后事一般将水军的指挥权交过来,完颜郑家情知自己无能,却又不敢不接。
“苏卿所说得俺都应,只是还望苏卿能保重身体,大金社稷还要苏卿作保。”完颜亮叹了口气,也只能说一些这样的场面话。
“传俺军令,各部依次回军。”完颜亮见没有人再提其他意见,当即下令。
“韩棠。”
“末将在!”
“你带武锐军走含山,先不要动巢县,遣精兵绕到东关北侧,与俺南北夹击。”完颜亮指着舆图说道:“你的任务最重,若是稍有差池,你反而会先受到夹击。”
“你敢去做吗?若是不敢,俺让移特辇走一趟。”
这谁能说不敢啊!
“陛下!此乃小事一桩,且看我武锐军大展身手!”
“很好。”完颜亮点头说道:“合扎猛安与武平军当先锋,移特辇殿后。移特辇,若是宋狗敢渡江追俺,你就回军给他们一下狠的!”
“郑家!”
“臣在!”
“水军要靠后一些,掩护好移特辇,等移特辇抵达裕溪口后,你从裕溪逆流而上,赶上前锋,与俺一齐破东关。”
“喏!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我想拨出一些战船,让他们载着辎重与陛下同行,如此一来,陛下的行军速度将会极快。”完颜郑家奴拱手说道。
完颜亮想了想摇了摇头:“郑家,俺是这么想的,你们走裕溪,若是事有不谐,就可以直接上岸与陆军同行,那些船弃了也就弃了。可若是辎重粮草在船上,那宋人在裕溪上放火船,你们是跑还是不跑?”
“另外,你们还有运载攻城部件的重任,空间绝不宽裕。”
完颜郑家奴想了想,只能沉声称喏。
“你们还有谁想说什么?可有什么纰漏?尽情说来。”完颜亮坐回到了主座上,饮了口茶水问道。
“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的宰相李通起身拱手。
“军议之中,百无禁忌。”
“那好,徐文一败,徒单贞渡江已成泡影,其人桀骜不驯,恐军令难使其回军,还望陛下亲自率合扎猛安赴淮东掌控彼处三个万户,使其能安然回到海州。”李通躬身说道:“另外请陛下赐臣大纛,赐臣行军都统之职,臣自会带三个万户攻城拔寨,将合肥夺回献与陛下。”
大帐中鸦雀无声。
少顷,完颜奔睹、完颜元宜、韩棠、完颜阿邻、大怀忠等大将也纷纷起身附议。
徒单贞若是在这里,得跳着脚骂李通八辈祖宗。
**桀骜不驯。
徒单贞是跟着完颜亮弑君之人,是完颜亮的心腹,更何况他早就期待的撤军命令了,哪里会因为完颜亮撤军就变得不听军令了?
可大帐中的人也明白,李通这名善于逢君之恶的宰相此时也不是给徒单贞上眼药,而是让完颜亮带着合扎猛安去更为稳妥的淮东撤退,同时将金吾纛旓留下,让他率三个万户一路打通东关、巢县、合肥。
毕竟金军在淮西的局势说势如危卵那太夸张了,可说上一句不太妙是没什么问题的。
损兵折将不说,粮道被断了不说,后路上的万户竟然成建制被消灭了。若不是平日宋军表现的太疲软,太弱鸡,现在金军已经是妥妥的败亡之象了。
而话又说回来,完颜亮作为皇帝,在提振士气方面,他的存在本身是最好的强心剂。
若是完颜亮随淮西大军一起撤,那士气爆棚的大军有七八成的可能会一路过关斩将如入无人之境。而若是大军知道完颜亮提前溜号,那这仗就很难打了,李通满打满算也只有三成胜算而已。
可就算如此,李通还是不敢将他的皇帝放在此等险地,与完颜亮的安危比起来,三个万户的得失只能算是蜗角之争。
苏保衡却是没有附议,只是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太了解完颜亮了,说好听叫极为自信,说难听点叫自大。如何能接受这种缩头乌龟式的提议?
“莫要劝了,俺带你们来到这里,你们听俺的命令陷入险地,若是俺弃军而逃,来日还怎么带兵?”完颜亮面沉如水:“我意已决,此事休要再提,有这心思,不如多想想如何应对宋狗,须知接下来的战事不同了!”
众将心中凛然,轰然应诺。
当天夜里,苏保衡归帐之后再次高烧,此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第二日,就在完颜亮大军拔营之前,苏保衡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年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