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握笔的姿势一脉相承,和要插谁似的。
姿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孩子都会写字,而且不止一个字。
作为大学官的厉沧均,眼睛瞪得大大的,震惊之余张着嘴,一时都不知该从哪问起了。
马岩倒是毫不意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赵勋就是这么硬控白锦楼的。
不过这次赵勋没作诗,过犹不及,上次作诗被打差评了,货不对板。
陈玉娇顿时花容失色。
自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文也不是不下于寻常读书人,哪能不知这一幕带给了厉沧均多大震撼。
陈奉瑾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嘴角抽搐的速度越来越快。
陈玉娇彻底慌了心神,脱口道:“厉大人莫要被那狗东西诓骗了,这些野孩子定是他有意寻来的,八成早就启蒙了,若不然生在寻常百姓家岂会识字!”
赵勋笑了,微微下压了一下双手,孩子们终于停止了“背诵”和“默写”。
陈玉娇急的不行,刚想抓起一个孩子“逼问”,赵勋先声夺人。
“陈家小姐,你可欺我,骂我,打杀我,却不可辱诸学弟。”
一番话说的冷如寒冰,仿佛陈玉娇再造次他就会上前拼命一般。
厉沧均眼珠子乱转,不断观察这些孩子,越是观察,心中越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不是真的百姓之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缓缓蹲下身,厉沧均问道:“本官…不,爷爷问你,来此处之前,可识字?”
“不识字。”
孩子就是如此,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傻乎乎的笑着,摇着头。
“爹娘说了,祖宗保佑,能跟着学兄学几个字,每日都来,每日都学,学了,爹娘就夸俺,别人也夸赞俺,想学,爱学。”
厉沧均愈发紧张:“您可写多少字?”
孩子歪着头,掰着手指头算着,掰了半天,又背上了。
人之初,性本善…
背了五十多个字,孩子确定了:“大半都会写。”
其他孩子来劲了,挺起胸膛,有说认六十多个字的,又说能写七十多个字的,一时之间闹哄哄的。
陈玉娇可算找到机会了,讥讽道:“不过数十字罢了。”
话音落,厉沧均突然回过了头,目光很平静:“之前你与本官说,这书院,办了不过数日罢了。”
陈玉娇哑口无言,再无一丝胡搅蛮缠的余地。
不足十天的功夫,从零开始,教会了十来个孩子,还是百姓之子,足有数十字,这已是算的上是天方夜谭之事了。
厉沧均猛然见到这些矮桌是中空的,里面放着一张张黄纸,不由的伸手抽出来一张。
望着上面的拼音,厉沧均皱眉问道:“这是何意?”
赵勋:“学生教授学弟们所用的拼…”
厉沧均:“老夫不听你说,听他们说。”
赵勋张了张嘴,你马勒戈壁!
一群半大的孩子们又七嘴八舌的解释了起来,拼音,阿啵呲嘚,接连背了三夜,还有说一夜就背下来的,闹哄哄的和个菜市场似的。
可厉沧均却震惊的无以复加,他终于听明白了,通过拼音识字,字下面有拼音标注,然后学《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学会了就背,一个字一个字的背,因此才有能短短不足十日便背了写了这么多字。
别说厉沧均了,一旁站着的陈奉瑾都眼眶暴跳,一想到通过这些拼音就可以短时间内认那么多字,呼吸越来越粗重。
自始至终,赵勋只是平静的站着,看着。
厉沧均抓着写有拼音和三字经的黄纸,如获至宝,眼睛都拔不出来了,曾经呼过不下两位数官员也未曾颤抖的双臂,不由自主的轻微抖动着。
足足许久,厉沧均终于收回了目光,望向赵勋,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要询问,要探讨,要深入交流。
陈玉娇见到二人四目相对,那眼神别说拉丝了,都快爆浆了,心里咯噔一声。
“厉大人,他…他就算学识好,品行却是极差的,您最重品行!”
厉沧均充耳不闻,对着赵勋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神色:“继续授课吧。”
谁知赵勋却摇了摇头,表情瞬间调整到恰到好处,看向一群孩子。
“诸学弟,学兄…”
欲言又止,最终一言不发。
只是一言不发,顿时令厉沧均感受到了某种心碎的感觉,那种痛,那种伤,那种无法言说的苦闷与绝望,曾几何时,不正是他所经历过的吗。
赵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表情拿捏恰到好处,双手一背,缓缓开口。
“学弟们,读书,自强,莫要在意他人说什么,他人的眼睛,是我们的监牢,他人的思想,是我们的牢笼,莫要妄自菲薄。”
说罢,赵勋一声叹息。
厉沧均的目光,彻底变了。
这一声叹息,他听出了太多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那是一种布洛芬都缓解不了痛,那是一种夜深人静时寡妇难言的忧伤,也是五保户深深的迷茫,更是退休老干部对秘书的恋恋不舍,一声叹息,令人心碎不已。
“记住学兄的话,学兄我只是商贾之后,如跳梁小丑一般创办这至道书院被人讥讽哗众取宠,学兄,不过是为了让你等知晓,百姓之子也可读书,也可自强,也可知晓至理,更可心怀天下,散去吧。”
孩子们齐齐站起身:“学兄辛苦。”
“慢!”厉沧均触电一般大吼道:“不可称为学兄,赵勋可担师者!”
“不可。”赵勋缓缓摇头:“大人不可。”
旁边演技最佳的孩子连忙摇头:“学兄说了,可称师者唯有一人,孔圣,至圣先师,万世师表至圣先师,余者,皆是达先之者,教授的本就是至圣先师的绝学,有何资格称之为师。”
“原来如此。”
厉沧均连连点头:“有道理,极有道理,不错,师者唯有一人,至圣先师,赵勋,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感悟,不错,当真是不错,老夫甚是欣慰。”
赵勋拱了拱手,随即冲着孩子们点了点头:“诸学弟,散了吧,记得,为人子,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孝,百善孝为先。”
孩子们再次施礼,满面不舍的一一离开了,临走之前还咬着牙瞅了几眼这群“不速之客”,在他们单纯的认知里,无法再读书,正是因为这群“不速之客”。
厉沧均老脸通红,总想解释点什么,又知道解释不清楚,只能哑然不语。
当孩子们全都离开了,厉沧均看向赵勋,口气斩钉截铁:“你之才学,已非举子…”
“大人!”
早就急了的陈玉娇一时忘记了尊卑,斥道:“这人最是心术不正,您可不能被他蒙骗了。”
厉沧均倒是平静,对赵勋轻声道:“陈家言说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更有当街行凶之事,可有隐情,若有,与老夫直言便是,老夫不信有如此才学的好后生会是如此心性。”
赵勋还没说什么呢,陈玉娇大急:“厉大人,小女子…”
厉沧均脸上已经呈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了:“本官,是在问他,而非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