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挽天倾 第三十八章 玩火自焚

陈家大翁缓缓坐直身子,浑浊的目光落在陈延雷脸上:

“你打算怎么做?”

“示敌以弱。”

陈延雷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我会呈上族谱,开门求和。

“待黄巢放松警惕,再借口丝绸、瓷器等贵重财物埋藏于谷仓,将他骗入。”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实则,孙儿事前便在谷仓底部,堆满了浸过油的茅草。

“之后,我便点火与他同归于尽。”

陈延雷抬起头,直视着祖父的眼睛:

“如此,陈家就安全了。王弘业自会顺理成章,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死人头上……”

陈家大翁听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办法很好,但黄巢不会信的。你若真想取信于他,得先拿我的头。”

陈延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祖父,您……这不行!我怎么能……”

“这时候了还装模作样?”

陈家大翁冷笑一声,目光如刀:

“别跟我说你没想到。”

他摆摆手,语气平静得可怕:

“我年过七十,已是风烛残年。

“若能以我一条老命,换家族一线生机,值了。”

陈延雷浑身颤抖,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孙儿……孙儿做不到……”

“动手!”

陈家大翁厉喝一声:

“你陈延雷还有什么事不敢做?莫让我白死!”

陈延雷咬紧牙关,缓缓抽出腰间短刀。

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但最终还是举了起来。

陈延风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陈延雷的手腕:

“延雷!你疯了吗!这是阿翁啊!

“你……你怎么能听阿翁的!他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

“陈家上下,只有大哥你最糊涂!”

陈延雷猛地甩开陈延风的手:

“别拦我们……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信!”

陈延风怒吼着,一把推开陈延雷,挡在陈家大翁面前,声音颤抖:

“什么唯一的办法!你和阿翁才是陈家的主心骨,你们要是没了,陈家还叫什么陈家!”

陈延雷握刀的手,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抬头看着陈延风,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哥,我们真没有时间了……难道你要看着陈家所有人,都死在黄巢手里吗?”

陈延风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最终只能挤出一句:

“可……可这是阿翁啊……”

陈延雷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缓缓举起刀,绕到大哥身后。

鲜血溅满了兄弟两人的衣襟。

陈延风呆立当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他看着祖父的头颅,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能听弟弟把外面管事的人叫进来,不停地安排道:

“……不要防备得过于周密。

“要让他以为,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才会相信我是无力反抗,真心投降。”

陈延雷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但一定注意,不能让望楼起火,起火也不能波及到谷仓。等伤亡人数超过四十,再来告我。”

模糊的天色中,隐约传来马蹄与弓箭破空的声音,夹杂着院墙上嘈杂的呼喊。

陈延雷以丝绸垫着祖父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起身将书房内的壁烛点亮。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两人脸上,比夕阳惨淡。

沉默片刻。

陈延雷道:

“倘若情况有变,你骑马一路往东,到万安州寻符家庇护。

“那批被他们强买的盐货,实为私自赠送,为的就是给陈家人,多留条后路。”

闻言,陈延风艰难地扯动嘴角,眼中满是苦涩:

“弟弟,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

“你给我的第一条后路……怪我没把信交到林大娘子手上。”

陈延雷笑了,憨厚的面相带着几分释然: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把责任全推给我,才道的歉。”

陈延雷语气轻松,仿佛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么多年,每次我让你走,你总是离开得爽快。从来没有说留下。”

陈延风愕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我……我只是……”

“你也不用觉得心里过不去。”

陈延雷伸出沾满血的手掌,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祖父偏爱你,陈家男女老少都偏爱你。包括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只是记得,这次离开,就别再回来了。”

陈延风抬起头,看着弟弟的脸。

屋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没等他记住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陈延雷便站起身,抱着祖父的头颅,朝门外走去。

“郎君,已经死伤五十多个家仆了……”

一名管事匆匆跑来,声音里带着慌乱。

“这么快?”

陈延雷眉头微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只在大哥身上停留一瞬。

-

“把门打开!”

“不要抵抗!”

“对面是黄县丞,他是来帮我们陈家的!”

黄举天率领部曲,立在土坡之上。

此刻,听见二里外的喊声远远传来,他眉头微微一挑。

陈家宅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陈延雷从门内走出,双手抱着一颗头颅,身后只有两个壮仆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地跟着。

此人一路疾行,来到土坡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惶恐:

“黄县丞,我投降!

“之前是祖父发现了我与您的计划,将我关了起来,才出了今日这般变故。

“如今,我已亲手斩杀祖父,还望县丞宽宏大量,按我们之前商量的行事。

“我陈延雷,愿将陈家一半的家财献上。”

说着,他示意仆人递上陈家族谱。

黄举天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瞰跪在地上的陈延雷。

黄成仁下马取走族谱后,黄举天才开口:

“陈延风呢?”

陈延雷心脏猛地一缩,很快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回道:

“我大哥企图阻挠,被打得生死不知,扔谷仓里了。”

黄举天眼神锐利,长枪挑开陈延雷怀里的首级,随后将枪尖对准他的咽喉:

“若要我信你,便献上陈延风的人头。”

陈延雷忙点头:

“县丞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办。”

说罢,他催促两个提着灯笼的家仆,同他返回陈家宅院,嘴里念叨:

“快,快回去!只要交出我大哥,全家都有活路——”

望着离去的陈延雷,成亮张弓搭箭。

黄举天却拦住了他。

“阿郎,你真信他的话?”

黄成仁靠近,用那本族谱把成亮的弓拨开:

“不一定是假话吧……我听他的解释也还合理,这陈家大翁的首级不都给咱取来了吗?”

黄举天盯着陈家宅院,心里暗自思量。

‘造反大业,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

人才对于壮大势力来说,至关重要。

陈延雷在琼州也算有些根基和手段;

若他真心归降,日后在沟通豪绅、筹备粮草等事务上,定能发挥大用,为自己的种田计划添砖加瓦。

想到这里,黄举天缓缓开口:

“不妨再等等。”

“阿郎,若他回去之后,据守不出呢?”

“那便送他份大礼。”

成亮回头往牛车上扫了眼,与同伴们一道,看着陈延雷的身影消失。

“所有人听令,马上重整武装,上院墙防守!”

陈延雷一回到院内,立刻下令戒严。

黄巢虽然没有看穿他投降的假意,却也抓住了他最大的软肋——

祖父死不足惜,大哥的命绝不能交!

在陈延雷的安排下,六名蒙面骑手举着火把,带走陈家全部的马,从大门鱼贯而出,分头朝不同方向奔去。

夜色如墨,连陈延雷自己也认不出,哪一个是陈延风。

他再次下令:

“关门!”

随后,对着一众私兵与壮仆高声鼓舞道:

“黄巢那点人手,根本不可能打进来!

“就算打上七天七夜,这门都不会破!

“最多坚持三日,陈家便会等到援兵!”

众人听了,士气稍振,纷纷握紧手中武器。

陈延雷心里明白,七天七夜或许有些夸张,但陈家今晚绝不会陷落。

‘夜色是很不利……我家人数却是黄巢的两倍!’

虽然马匹都派出去了,但其他物资储备充足,坚持三五日毫无问题。

在这之后……

也许,林家收到消息,大娘子会带人来救;

也许,王弘业临时变卦,召回黄巢;

也许,他带着陈家人不仅能熬过今晚,甚至还能反杀……

总而言之,陈延雷决心坚守到最后一刻。

与此同时。

黄举天远远望着陈家院墙上忙碌的身影,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

“陈延雷,我给过你机会了。”

紧接着,他抬手示意部曲,掀开牛车上的遮挡,露出一堆整齐摆放的陶罐。

这些陶罐看似普普通通,实则内里装满了用鱼油、硫磺和松脂混合而成的燃烧剂!

黄举天在泰山密林中豢养部曲,至今已有十年。

期间,他不仅为这些少年提供吃穿,教授他们武艺,还将九年义务教育该学的知识也传了下去。

甚至像成亮这样的少数尖子生,还达到了“半步高中生圆满”的境界。

虽说由于天资不同,以及学习时间有限,大部分人学得并不精深,只能进行基础的物理化学操作;

但像制取青霉素、火药等常规生产,他们已经比较熟练。

当然,距离发明火枪还远远不够。

先不说黄举天不了解造枪的专业知识;

就算他能造,也不能过早地将火枪造出——

这是中后期根据地稳固,才可能提上日程的项目。

至于眼前这些燃烧瓶,则是他们在泰山时便制作好的,南下路上带了一部分,为的就是应对今日这般情况。

黄成仁伸手拿起一个燃烧瓶,掂了掂分量,没好气道:

“不识好歹的东西,既然不肯投降,那就把他们都烧**干!”

黄举天没有回答,只是将成亮等骑兵叫出,命令他们追击那些逃遁的骑手。

等到陈家院墙上站满了人,陈延雷穿着藤甲、拿着刀、举着盾出现在望楼上时;

黄举天再次抬手,声音冷峻而有力:

“进攻!”

说完,他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将距离拉近至一里。

四十名步兵部曲迅速列阵。

前排手持厚重的木盾,后排则紧握长矛与燃烧瓶,步伐整齐地朝陈家大门逼近。

院墙上的私兵与壮仆们见状,纷纷张弓搭箭,试图阻拦他们的前进。

然而,箭矢飞至半途便无力地落下,距离步兵阵前还有数步之遥。

陈延雷站在望楼上,眉头紧锁:

“别浪费箭矢!等他们靠近了再射!若是有人攻门,就用石头砸!”

话音刚落,却见步兵阵突然停了下来。

黄举天站在阵前,已用目力计算了敌方射程,沉声道:

“停!就这个距离,不能再往前了。”

步兵们闻言,立刻停下脚步,站在陈家弓箭手的最远射击距离外。

第二排的步兵缓缓站起身,露出手中的陶罐;

在盾兵的掩护下,深入到射击距离的三分之一处。

而后,只听黄举天一声令下,他们整齐划一,将燃烧瓶高高举起,猛地向前抛去。

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后,至少三分之二陶罐砸中大门。

碎裂的瞬间,油光四溅,火焰“轰”地一声窜起,迅速蔓延开来。

其余的燃烧瓶则落在院墙上,火舌**着竹篾与茅草,瞬间点燃了墙头的防御工事。

陈家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有人试图用沙土灭火,却被火焰逼得连连后退;

有人慌乱中踩空,从墙头跌落,惨叫声此起彼伏。

望着前方士气全无的“火柴人”,黄举天丝毫不觉意外。

虽然只是一种简易的燃烧武器,但燃烧瓶在中国古代的军事应用,最早也得追溯至宋朝。

据史料记载,宋军曾使用一种名为“火球”的武器,其外壳由多层纸或布制成,点燃后抛出,爆炸后可杀伤敌人。

而此时正值晚唐初年,若仅用于攻打陈家宅院这种普通防御工事,燃烧瓶无疑是划时代的武器。

陈延雷站在望楼上,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脸色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黄巢竟会用他生平首见的方式发起进攻。

“这才多久……离我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陈延雷按下心中的恐慌。

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放弃挣扎。

于是,陈延雷拔出佩刀,试图呼吁众人保持冷静。

没有人听他的。

在从未见识过的武器的威力下,众人争先恐后地争抢水桶,返身跑回院内。

就在此时,陈延雷头顶的望楼也被烧透。

他本想跳回地面,却有两个燃烧瓶飞跃头顶,砸穿了谷仓。

陈延雷瞳孔骤缩——

只见谷仓瞬间猛烈爆燃,几乎将与大门相连的院墙整个炸裂。

陈延雷被高高抛飞。

“早知道,就把牛肉干带身上了。”

半截身子落地后,他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