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暮色坠落时,谢昀的乌蹄马踏碎了阊门北街的乌衣巷。
八十一盏琉璃宫灯悬在高门大户的朱漆门廊下,每一盏都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将夜色中的谢园点缀得如梦似幻。
红绸从屋檐垂落,随风轻摆,似在低语着今日的喜庆。
谢昀勒马,仰头望着‘谢园’的金漆匾额,唇角勾起冷峭的弧度。
他随行的两个小厮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冲着还在发呆的门房喊道:“长公子回府,愣着做什么!”
门房及时反应过来,忙不迭去搬下马凳,然而还没搬来谢昀就已翻身下马。
江南春日里的雨丝细密如针,但时间长了还是会将人的衣衫染个半湿。谢昀披着件水蓝的氅衣,肩背的颜色比别处深了不止一层。
他一边大步进园,一边解下氅衣随手一抛,游廊里捧着金丝燕窝的丫鬟打翻了漆盘,忙不迭的接住。
碎瓷声惊起池中锦鲤,搅碎一池灯影。
谢家长公子漫步向正堂走去,一路伴着丝竹管弦之声,踩着《贺圣朝》的节拍穿过月洞门,十二扇楠木雕花门次第洞开直通深幽。
谢家没人敢抬头看这位长公子,更无人敢与他说话,只一味垂首跟随,一直跟到了‘善元堂’前。
满堂灯火,耀目璀璨,里头高朋满座,笑语不绝。
谢昀抬脚迈入‘善元堂’的那一刻,笑声戛然而止,只有水晶帘后弹琵琶的女伎依旧在用指甲刮出悦耳的珠玉之音。
“昀儿!”
宴席首位上,谢父欢喜起身唤着他的小名,手上依旧缠着他那串从不离身的翡翠念珠。
“你可算是回来了,子期天天念着你这个兄长呢!快快!给长公子安置碗筷!”
堂中三张圆桌,除了谢家本家这一桌外,还有一些亲眷和故交,来的人不算多,但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却十分微妙。
虽然众人脸上带笑,但那笑容之下却藏着敬畏和恰到好处的讨好。
谢昀周身带着水汽,他也在笑,那双年轻的眸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深邃。没人蠢到会把他的笑容当做客气,反而会下意识猜测这笑容背后藏着什么深意。
“子期,生辰快乐。”
他对谢父身边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开口。
少年虽被众星拱月,但在看到谢昀的一瞬间却十分激动,他双腿不便,坐在轮椅上无法起身,但依旧结结巴巴的回应。
“兄长,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给我庆生的,我就知道!”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这才回来的晚了,子期莫怪。”
“不怪不怪!大哥能回来就很好了!”
不知是因为开心,还是什么,谢子期的双颊泛起一层绯红之色。
谢昀笑了笑,他走到桌边,端起一只碧玉的酒盏,向其他人打招呼。
“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惊扰了诸位好宴。”
“哈哈,哪有哪有!我们也许久没见长公子了!”
“是啊,今日能见到长公子也是意外之喜!”
“我敬长公子一杯!”
善元堂中推杯换盏,热闹依旧,好像方才的安静只是一个错觉。
谢昀是生意人,常年浸**酒局宴席,对这些套近乎的寒暄应对自如,回应他们的话也是信手拈来,既不会将人冷落,也还能保持恰到好处的疏离,局外人看了谁不说一声谢公子好手段呢。
今日是谢家次子谢子期的十六岁生辰宴,谢家没打算大操大办,只请了本家几个亲眷和交往密切的故交。
但饶是如此,江南首富谢家也还是将这生辰宴办的富贵迷人眼。
善元堂正中供着一座三尺高的红珊瑚,鎏金的狻猊香炉吞吐着龙涎香的云雾,十二幅缂丝寿屏映着烛火,每一幅都绣着不同的祥瑞。
满室暖香伴着靡靡之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除了一人。
孙氏坐在谢子期的身旁,她从谢昀进门开始脸上的笑容就已荡然无存。
她年轻漂亮朱唇粉嫩,细长的眉宛如远山轻描,挺翘的鼻尖让她的脸轮廓分明。孙氏生了张天生清冷的脸,笑的时候就让人觉得不好相处,更遑论不笑的时候。
此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谢昀,从他进门,到他被一群亲眷拉着寒暄敬酒,她眼神里的恨几乎快要藏不住了。
突然,谢父笑呵呵的开口:“子期啊,你不是一直想你兄长吗,让他们推你过去,也去给你兄长敬一杯酒!”
谢子期雀跃点头,刚要让下人来推他的轮椅,就听孙氏冷冷开口。
“敬什么酒?今**是寿星!什么人进了谢家都得给你敬酒才对,你这么巴巴的去给别人敬酒,不是自甘下**吗!”
谢父讪讪:“那是子期的兄长……”
“那又如何?”
孙氏看他的眼神带着嗔怒,谢父忙不迭给她夹菜,断然不舍得看娇妻生气。
谢子期像被雨水打蔫了的花,原本已经举起来的酒盏又悻悻放下,不过目光依旧追随着兄长的身影,看他如众星捧月一般成为每个人眼中的焦点。
谢昀应酬了一圈终于回到主桌,他已有微醺之态,连眼底都被酒水浸湿,略显迷离。
“这杯,敬父亲。”
“好,好!”谢父连忙起身,高兴的合不拢嘴:“我儿能回来为父分外欢喜!”
言罢,仰头灌下美酒。
谢昀抬手,示意丫鬟满杯,又对谢子期道:“这杯敬子期的,今日是你生辰,为兄贺你年年岁岁平安喜乐,前路坦荡,光耀门楣!”
“谢谢兄长!”谢子期也很高兴,虽然他平时不怎么饮酒,但还是一口干了自己的那杯。
因为喝的太急,忍不住呛咳起来。
谢昀见状撑着桌子忍不住笑道:“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喝水也总是呛到!”
谢子期由着丫鬟拍背,一边咳,一边红着脸说:“我,我是因为见到兄长,太开心了!我,好久,没见到兄长了!”
谢昀脸上的笑柔和了几分,堂中灯烛耀目,让他眼底的星子也熠熠生辉。
“是啊,好久不见。”
算起来,他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回家了,明明他就在苏州,明明阊门外的谢园并不远,但他就是一直没想过要回来。
若非在去亳州之前他收到谢子期偷偷送来的信,请他务必来给自己庆生,他可能依旧不会回谢园。
外人猜他不敢回家是因为他的风头盖过了他爹谢诚的,一旦回家,谢诚就会夺他手上权柄,把他爷爷留给他的商号全都交由小儿子谢子期来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