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说完,瞥了眼孙交。
“户部觉得如何?”
那孙交丝毫没有刚被王琼打脸的难堪,反倒宽怀大度的说道,“这自然是极好的。我在京中,也只能得到地方上的一些奏报,说不定就有被人蒙蔽的地方。”
“于我本人而言,当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同僚。”
“若是调查出了实情,老夫不是没有知错就改的勇气。”
杨廷和点头,问完了户部正主,又向负有监督之责的六科问道,“六科以为如何?”
旁边的李士实一愣。
他可是左都御史啊,风宪官之首。
怎么不问问都察院的意见,直接跑去问六科?
我正二,他正七啊。
一旁六科的恶狗们,彷佛忘记了刚才那想要争相撕咬王琼的场面,纷纷大度的表示相信王琼,只有王琼这样的能臣干吏,才能得出让人信服的结果。
杨廷和还想再询问别人。
众官已经迫不及待的说道,“同意!同意!”
一个悄悄给天子递小话的奸臣,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会议上。
至于王琼本人,则脸色异常难看。
都察院的加官对有些人来说是蜜糖,但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毒药了。
户部左侍郎杨潭这次督运粮草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肯定是要滚蛋的。
兵部左侍郎陆完凭借着戡乱大功,也定然会高升。
如此一来,顺利的收拾了户部的烂摊子,还展现出了军略的王琼,就有两个可以进步的坑位了。
一个是直接递补杨潭的户部左侍郎,一个是等着陆完挪地方了去兵部,担任兵部左侍郎。
之后再有功勋,或者七卿上的人挪位置,那么晋位尚书成为大七卿,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可现在这个档口,给他加佥都御史,就是要外放的信号。
他马上就要晋位左侍郎,成为半步大七卿了,外放个毛线啊?!
这些家伙一个个说的挺好,又是相信又是支持的。
但是王琼有个很强烈的预感,等到出了这京城,想回来恐怕就不容易了。
当初他在南京的时候,加佥都御史动一动,那是要启用。可人在北京了,再加佥都御史动一动,那就是要扑街啊。
毕竟,有一个活生生的先例,就摆在王琼的面前!
那就是上一任的户部右侍郎丛兰。
户部右侍郎丛兰,就是在加了佥都御史后,被派出去巡视赈济直隶、河南等地。之后丛兰就一直在外流浪,今天巡这里,明天巡那里。
此公十分生猛,刚好又赶上到处都是叛乱,他巡视的这些年,基本上是从一个战场走向另一个战场,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空降御史,全国可飞,打的乱贼嗷嗷叫。
但他是户部侍郎啊!户部!谁**户部侍郎满地图打仗的?!
顺便一提,河南白莲教的宋王赵景隆叛乱,就是他顺手平定的。
一直等到丛兰巡无可巡,从凤阳回来的时候,吏部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实话告诉丛兰,没缺了,等着吧。
为什么没缺呢?
因为从南京跑来顶掉他岗位的,就是他王琼啊!
这个例子生动不生动?
太踏马生动了啊!
王琼不知道的是,后来的时候,丛兰担任过通政使的重要资历起了作用。
前文提过,通政司系有宣大方向和军事岗位的隐秘转职途径。
等到正德八年蒙古小王子大举犯边的时候,丛兰就顺利开启了他的通政司系隐秘转职路线。
先是奉敕巡边,接着总制宣、大、山东军务,节制五路兵马,打出了赫赫战功。
杨廷和也不问王琼的意见,直接向天子询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朱厚照将王琼抛出,原本是打算给文臣们找点事做,作为诱饵,为他的先军大明路线打打掩护。
但是没想到,王琼刚刚被扔出来,就被当场赶出了朝堂。
这种反击来的太快太迅猛,甚至让朱厚照回忆起了,当初保不住刘瑾时的那种无力感。
他下意识的看着群臣,想找找还有没有能支持自己人,强做镇定的问道,“诸臣都这么看吗?”
众人正待齐声应是,就见有人排众而出,站在前面,“老臣以为甚好!”
众人望去,乃是左都御史李士实。
于是尽皆无语,怎么又有你?
只不过大家都想排挤李士实,不愿意为他接话造势,场中竟诡异的出现了片刻的平静。
朱厚照莫名其妙,他见李士实跳出来之后导致冷场,以为出现了什么转机,便询问道,“好在何处?”
却听李士实说道,“好在君明臣贤,还好在刚才孙尚书那句话。”
众人弄不清李士实的玄虚,都静等他分说。
就听李士实继续道,“老臣刚刚听孙尚书说,宁可苦一苦朝廷,也不要让百姓受苦,老臣深以为然。”
“如今各部院冗员充斥,少者数百,多则千人。靡费民脂民膏无数,正该大加裁撤,以提高综合效率,减少朝廷支出。”
“之前王侍郎也曾上书提及此事,当时内阁也是票拟了,由吏部和都察院督办。我看,不如就趁着这个时机,一起推动此事。”
随着李士实的述说,杨廷和越发有不妙的感觉。
刚才李士实主动言及恩科的举动,还可以解释为贪功冒进。
毕竟恩科的事情,就是李士实在全力推动的。
这本来就是他种的桃子。
李士实自己摘了,众人没分到虽然不爽,却也只能朝会后再和他沟通,弄清楚他的意图。
但是让陆完担任左都御史,随后开始清理刘瑾余孽,却是很早就说定了的事情。
这不但可以为刘瑾乱政收尾,还可以确保陆完这个新冒出来的大七卿跳不出清流的手掌心。
毕竟一个向同党挥过刀的人,已经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以后也没人敢和这种人再联手。
李士实这时候突然跳出来,大谈清除冗官,提高国家效率,减少开支,明显是一种失控的独走状态了。
杨廷和警惕之下,立刻出声打断,“朝廷正在议论派出王琼巡查各府,赈济难民的事情,你且不要岔开话题。”
并隐含威胁的提醒道,“何况这次京察,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吧?”
李士实在知道自己被坑了之后,早就对杨廷和等人敌视了起来,闻言立刻针锋相对说道,“怎么会和老夫无关?老夫可是左都御史!”
李士实的“左都御史”四个字咬的特别清楚,杨廷和的眉头皱起,目光严厉的看着李士实。
他万万没想到,李士实竟然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反水。
正在杨廷和快速的思索着,想着该怎么应对的时候。
就听李士实扬声对杨一清问道,“杨天官怎么看?”
杨一清从两人开始争吵时,就在琢磨李士实这突然出手会带来的影响,盘算其中的利弊。
吏部主抓的是人事工作,权力主要体现在官员的任免上。
本来嘛,像是清理吏治这种大规模的免职、大规模的任职,是吏部天官展示肌肉的时候。
但是查京官就很容易得罪人。
除非抱有特定的目的,不然这件事会是个巨大的麻烦。
在原本的历史上,吏部和都察院顶着天下人的嘲笑,拿出来一个五人临时工名单。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真要认真查,后果比被天下人嘲笑还严重。
按照本时空清流文官们的计划,这件事该是由杨一清和陆完来完成的。
由陆完大开杀戒,当这把刀。
但是假如另一个人换成李士实呢?
杨一清想着那种可能,竟然有些心动了。
别的不说,光看刚才李士实和杨廷和之间的态度,两人肯定不是一路人。
巧了,杨一清也和杨廷和现在矛盾激化严重,也不是一路人啊。
两个不喜欢杨廷和的人联手,那就、那就未必需要去追砍刘瑾余党了!
至于陆完怎么安置,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杨一清飞速的权衡清楚了其中的利弊,就听李士实又追问了一声,“杨天官意下如何?”
杨一清便不动声色道,“这本是你我分内的事情,确实也不该再拖延下去了。”
杨一清这话一出,不少知道内情的官员纷纷哗然,小声议论了起来。
正在面临组织考验,半步内阁的靳贵首先出列,向李士实斥道,“朝廷早有公议,让你去做礼部尚书,由陆完顶替左都御史。也是因为这个,诸臣才默认了你推动恩科的事情。你岂能贪恋权位,出尔反尔,毫无信誉?”
李士实闻言,丝毫不客气的冷笑道,“恩科的事情,刚才天子已经有了明断,老夫也因为越权言事被罚俸。”
“当时公卿六科都对这处罚没有疑义,老夫也坦然认罚。”
“可见老夫是以左都御史的身份言及此事的,诸位也是默认的。”
“老夫并未擅用礼部尚书的名器,又谈什么背弃朝廷公议?”
“而且,三代以来,礼部尚书都是非翰林不得出任,我李士实难道还能不清楚自己的分量?”
“靳学士名为翰林学士,何以不学至此?”
靳贵见李士实当场点破这里面的猫腻,不由面色涨红的退下阵去。
说到底,不管什么台面下的谋算,只要摆在明面上,就得按照明面上的规矩办。
清查冗官是当初杨廷和使绊子要扔给杨一清的活儿,这会儿自然没办法重新吞回去。
杨一清现在有了李士实这个反骨仔合伙人,有了反扑杨廷和的希望,也不会错失这个打击杨廷和党羽的机会。
靳贵想着自己不成了,把期待的眼神看向六科。
结果刚才对付李士实的时候很是生猛的给事中们,乖巧清澈的拥挤在那里,没人敢和靳贵对视。
靳贵暗骂一句,知道这些人指望不上了。
现在出来挑头的换成了超级大佬,吏部天官杨一清,这是六科敢随便招惹的吗?
而且李士实反水,意味着一系列的计划落空。现在还没有就后续的事情统一思想,就算想要仓促出击,也拿不出方向。
在殿上高坐的的朱厚照,自然也发现了底下的明争暗斗。
虽然王琼这枚棋子废了,但是杨一清和杨廷和的矛盾好像摆在明面上了。
这也不错啊!
于是朱厚照火速下旨,命令以吏部尚书杨一清配合左都御史李士实,尽快完成对朝廷各部院的清查。
这件事本就是票拟用印过了,也无需什么手续。
两人出列,同声应命。
杨廷和的神色平静,一时让人看不出什么。
倒是孙交很执着的出列,坚持询问了王琼去地方赈济百姓的事情。
朱厚照对王琼这么快出局有些不太乐意,但是想到今天杨一清和杨廷和的事情,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下旨照准。
这场朝议的结果如此劲爆,很快就传的沸沸扬扬。
裴元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心中气简直要日了朱厚照的老妈!
他甚至当着陈心坚的面,毫不掩饰的破口大骂道,“什么昏庸废物,那点**毛病怎么改不了?!”
陈心坚听得眼皮直跳,赶紧让心腹守住了院门。
朱厚照卖王琼当诱饵的心思,裴元岂能猜不出来?
当初朱厚照这个**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曾耍过这样的小聪明,想用张容恶作剧自己一下。
可惜没想到,裴元比他想的还要胆大包天!
而那张容,居然真的有窥伺天子意图的劣迹!
那时候朱厚照玩崩了,裴元侥幸过关,可这次王琼老哥却被卖了。
裴元想着这狗皇帝一下子打乱了自己在朝中的布局,不由再次向陈心坚怒道,“你来给我解释解释!”
“他上朝的大殿中,随随便便召集些人,就可能涵盖全天下最聪明的几十上百人,那个家伙为什么还是总想着用小聪明来解决问题?”
“老子面对内阁中最老实的费宏,都**一句废话不敢多说!”
“他是怎么想的?”
陈心坚讷讷道,“我?”
裴元又怒,“你什么你?”
见陈心坚不吭声,裴元心中仍旧余怒未消。
当初朱厚照刻意操弄梁次摅案的时候,裴元就提醒过他,相比起他高超的**手段,天下人更想看到的是他的公正和诚恳。
如果他这个大明天子,都觉得公道可以为权术让步,那天下就没有公道了。
裴元记得自己还告诉朱厚照,若是以让天下百姓大失所望的方式,去治理国家,那天下百姓,心中就没有他这个天子了。
裴元感觉自己之前对朱厚照诚心诚意说的那些话,简直是喂了狗。
王老哥这会儿,心里肯定空空的很难受吧。
王琼……
想到这里,裴元赶紧对陈心坚吩咐道,“快快,去王侍郎府上递帖子,晚上我要去拜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