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消弭,萧纵抹掉脸上的血迹,走进白惨惨的丧幡里。
皇室成员、大臣、命妇、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从宫城这头,延伸到那头,宛若一条呜咽的长河。
他极目远眺,没看到熟悉的身影,眉头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寻到顾霜,他慌张地问:“大嫂,稚儿没跟你一起来吗?”
“没有。”
顾霜摇头,顿了顿,她又问:“弟妹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去看看。”
先皇大丧,若萧家人全部缺席,皇室必要问罪。他刚助新皇平叛,功过相抵,应该不会有大麻烦。
刚出宫门,姜白立刻迎上去,“萧大人,您可算出来了,东家难产,您快回去看看吧!”
萧纵闻言,心脏骤然一痛,他细细喘息,白着一张脸抓住姜白:“我去请太医,你将马车卸了,我骑马回去!”
他利落转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进宫城,一刻钟后,将上气不接下气的濮弘扔上马背,策马扬鞭,往宅院狂奔。
*
苏稚刚才差点昏迷,硬是被产婆掐醒,拼着全身力气生下长女。
到第二个孩子时,她已经处于迷离状态,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好半晌,她听见产婆激动地说:“出来了!出来了!”
“太小了,跟猫崽子似的。”
“怎么不哭啊,别是憋太久,没气——”
产婆忙去捂小丫鬟的嘴,低声斥道:“胡说什么!”
她一边拍打婴儿的小**,一边往床上偷瞄。
妇人脸上没了血色,美艳的五官像被霜打过的花儿,颓败地开着。
油尽灯枯之相,再让她受了刺激,怕是连夫君最后一面,也难见到了。
苏稚确实听见了,只是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汤药送到嘴里时,她偏头吐掉,张着口,无声说了两个字。
孩子。
丫鬟抹掉眼泪,让产婆将两个小小姐抱来。
苏稚听见大女儿响亮的哭声,一行清泪潸然而下,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由丫鬟托着头,蹭了蹭脸色青紫的小女儿。
晶莹的泪珠垂落,正落在小婴儿紧闭的眼皮,皱巴巴的小脸感受到痒意,忽的放声大哭,响彻云霄。
苏稚松了一口气,无憾地闭上眼眸。
*
三年后。
民康物阜,四海承平。
未晏楼门上挂了“歇业”的牌子,里头却热闹非凡,众人推杯换盏,嬉笑怒骂,几乎要掀翻房顶。
落梅一筷子敲上姜白手背,“李掌柜年纪大了,你这个灌法儿,是要他的命嘛!”
姜白“嘶”的一声抽气,吹吹泛红的手背,“我错了,夫人!我喝,我不灌他了还不行吗?”
说着,他仰头一口闷下。
落梅又一筷子敲过去,恶狠狠道:“你也不许喝!”
女使小厮们哈哈大笑,看姜白出糗。
另一桌上,萧绒对着夫君的果酒垂涎欲滴,伸出手指想沾点尝尝,百里翼正跟窦昭聊西北战事,余光瞥见,不动声色移开酒杯,并回头警告妻子一眼。
萧绒被抓个正着,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好。
萧望津小大人似的,训斥道:“姑姑不乖!”
此话一出,萧建业和顾霜等人笑作一团,萧绒脸颊蹭的一下红透,秦氏一脸“总算有人能治你”的表情,给女儿盛了一碗淮山药排骨汤。
“双身子的人,还这般贪杯,喝这个,对你身子好。”
萧宣抱着儿子,跟她说孕期注意事项。
萧灵和夫君一直没孩子,喝药调养了三年,还是没动静,没少被婆母阴阳。后来濮弘给二人号了脉,说是男人的问题,老婆子这才消停,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怕她跟自己儿子和离。
真正和离的是萧微。
她和李少康可以说是一对怨偶,甚至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要不是萧纵从中调停,李家很可能一纸休书休了萧微。
规矩教条之下,女子本就不易,若被那样的混账人家拖累名声,余生难再快活。
因此,萧微十分感激萧纵这个堂哥。
萧绅推掉萧建业递来的酒,跟大伯和小叔闲聊着南北方的物价。
他早已改邪归正,跟随苏子渊的商队上山下海,后来与一位船工的女儿成了亲,倒也过得甜甜蜜蜜。
没一会儿,褚侠带着褚逢尘和梁雀过来,二人落座,萧驰问其他人怎么没来。
褚侠嗐了一声,“老爷子年纪大了,走不动。老二正在查禹州税银案,走不开。另外两个弟弟和子侄们都在外地,回不来。”
褚逢尘刚要说褚兰因,被萧建业截胡,对方摩挲着下巴,了然一笑:“三年前,小丫头差半岁及笄,躲过了选秀。今年她正好适龄,且陛下也有意跟褚家结亲,兰因听到消息,怕是人都跑没影儿了吧!”
“可不是嘛!”褚侠眉头紧锁,“把我二弟都急坏了,生怕她在外面遇上危险。”
萧建业摆手,“别担心,她好着呢!昨日鸿胪寺收到消息,方少卿在月城见到她,已经把人扣下了。等接到陂牙使团,便将人带回来。”
褚逢尘和梁雀对视一眼,目光中尽是无奈。
谁能想到,他们都将褚兰因送到边关了,还能被逮到,这个方少卿,真是多管闲事!
屋里空气不流通,萧微坐久了头痛,推开窗,打算散散酒味。
极目望去,蒙蒙烟雨如织,落上黛瓦长街,以及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马。
人流中,一辆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下来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
只见那人下了马车,撑开一柄油纸伞,罩在车檐处,细雨打湿他的长袍,也恍若未觉。
稍许,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娃从帘子里钻出来,伸着胳膊求抱抱。
男人展开双臂,单手抱起两个小丫头,转身交给车夫。随后,又将伞复位,对着帘子里说了什么,并主动伸出手来。
车帷从一侧打开,露出一只如羊脂般的纤纤素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与滑腻的肌理相得益彰,让人不禁惊讶,这人莫非是美玉雕琢而成?
大手包裹小手,雾縠霞绡垂泄,露出一个仙姿玉貌的美人。
正是苏稚。
三年前,她险些与世长辞,幸得濮弘搭救,将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调养至今,不仅身子恢复如初,容色更是胜过往昔。
萧纵怀疑濮弘是不是研究出什么返老还童的丹药,偷偷给苏稚吃了,以便在他年老色衰之时,将夫人从他身边夺走。
苏稚嗔骂他魔怔,濮弘听闻,拿他在苏稚命悬一线时发的誓愿打趣:
“你用全部寿元换她一条命,如今就剩个空壳,你不老谁老?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人。人我救回来了,这就开始过河拆桥了?”
每到这时,萧纵都会板着一张脸,对苏稚道:“没他说的那么夸张。”
苏稚慢吞吞点头,意味深长道:“嗯,我有自知之明,大人光风霁月,怎会为了我一个小女子失态呢!”
“不是,我骗你的,我真的很难过,不信……不信你问他!”萧纵手忙脚乱地解释。
苏稚噗嗤一声笑了,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逗你的!”
她盯着他的脸瞅了好一会儿,虽然比之前黑了点,但更显硬朗。
面如冰玉,眸若寒星,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依然是她倾心的少年郎。
“爹爹!阿娘!你们快点啊!”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不满道。
苏稚和萧纵回神,相视一笑道:“就来。”
九衢花满,细雨霖铃,笑筵歌席未停歇,
长堤烟柳,霜溪初解,鱼传尺素常相念。
且看滩头阡陌,谁人共舞?
春光续处,飞絮声中,尽是两归人。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