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裹着霜气漫上绣架时,乔伊伊将浸着药香的帕子按在唇边。
青玉瓶里的杜若香丸已用去三粒,喉间锈腥却像雪地里顽固的苔藓,总能寻到缝隙钻出来。
"小姐,今日统共卖了四幅绣屏。"翠儿数着铜钱的手突然顿住,盯着巷口两个窃窃私语的妇人,"她们前日分明说要订《百子千孙图》的。"
乔伊伊指尖拂过绣绷上渐显妖异的血色莲花纹,忽而轻笑:"翠儿,把咱们的压箱底拿出来。"
八幅《鹊桥仙》在琉璃灯下徐徐展开时,恰有晚风撩动绣线。
银丝暗纹在鹊羽间流转,竟似银河碎落人间。
几个原本要进胭脂铺的姑娘驻足惊呼,绢帕上的香粉都落进了乔伊伊的绣品里。
"买绣屏送香囊,今儿最后半日。"乔伊伊嗓音清凌凌荡开,袖中银针在绢布上穿梭如蝶,"这香囊里装的,可是前朝苏贵妃调制的'雪中春信'。"
暗处的赵护卫攥碎了手中核桃。
他分明亲眼看着医馆给这女人开的都是劣等药材,怎么还能绣出这般活色生香的图样?
正要示意泼皮上前搅局,忽见那绣架上的红莲纹路竟似活物般舒展,惊得后退半步踩碎了瓦片。
"这位爷,当心脚下。"乔伊伊头也不抬地绣着新样,针尖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前日您家主子摔碎的青瓷盏,可要奴家绣个《岁岁平安》压惊?"
围观人群哄笑间,绸缎庄王掌柜挤到最前头:"这《鹊桥仙》老夫全要了!"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银丝暗纹,突然压低声音:"姑娘可会绣《九重春色》?"
乔伊伊绣针在鬓边轻轻一划,殷红血珠渗入丝线:"三日后辰时,带着紫檀木来取。"她瞥见王掌柜袖口若隐若现的龙鳞纹,忽然想起那日书生襟口掉落的太医院铜牌。
暮鼓响起时,李老板的描金木匣"啪"地砸在绣架上。
血玉并蒂莲与绣样重合的刹那,乔伊伊袖中《并蒂莲》上的血色纹路突然疯长,转眼吞噬了第五片花瓣。
"明日此时,带着你的破烂滚出西市!"李老板肥厚的手掌拍在契约上,却见乔伊伊将染血的帕子往炭盆里一掷:"巳时未到,掌柜的急什么?"
当最后一缕青烟裹着药香散尽,整条街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十八盏琉璃灯不知何时悬满长街,暖黄光晕里,乔伊伊所有绣品上的银丝暗纹竟化作流动的星河。
更奇的是,那些白日里平平无奇的《竹报平安》,在夜色里显出层层叠叠的翠影,恍惚真有清风穿竹而过。
"我要十幅!""给我留五件!"人群如潮水般涌来时,乔伊伊绣针在指尖转出个银花,轻轻挑破中指。
血珠落入砚台的刹那,她看见对面茶楼窗边闪过朱砂痣的书生,那人手中把玩的正是她昨日丢弃的药渣。
子夜梆子敲响时,李老板面如死灰地数着契约上的数目。
赵护卫的刀鞘重重磕在描金木匣上,血玉并蒂莲突然裂成两半,而乔伊伊袖中的绣样上,血色纹路已悄然结出莲籽。
"明日带着你的绣娘来上工。"李老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时,乔伊伊正将最后半粒杜若香丸碾碎在砚台里。
混着血水的朱砂溅在契约角落,恰似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人群散去后的长街飘起细雪,乔伊伊弯腰收拾绣架时,忽觉掌心传来温热触感。
翠儿捧着装满银锭的缠枝莲纹荷包,睫毛上凝着霜花都在发颤:"小姐您看!
这么多……"话未说完,小丫鬟突然死死咬住嘴唇,泪水在琉璃灯影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琉璃灯影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金痕,翠儿扑进乔伊伊怀里时,绣着金丝并蒂莲的荷包硌得两人肋下发疼。
小丫鬟的眼泪浸透了乔伊伊肩头半旧的云锦,那料子原是去年端阳节缪孤城猎得白虎后赏给各院的。
"咱们熬过来了!"翠儿攥着荷包的手背暴起青筋,像是要把这些年跪在青石板上擦地的委屈都揉进银锭里。
突然瞥见乔伊伊袖口渗出的暗红,慌忙用帕子去捂:"小姐又用那劳什子的血绣法!"
乔伊伊就着翠儿的手咽下最后半盏冷茶,舌尖尝到瓦罐底部沉淀的药渣。
暮色里流动的星河绣品仍在摊位上泛着微光,那些银丝暗纹随着夜风轻颤,竟似在**围观者残存的惊叹。
她望着茶楼飞檐上残留的半枚湿脚印,忽然轻笑:"傻丫头,眼泪该留给更苦的日子。"
暗巷里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赵护卫的玄铁刀鞘撞在青砖墙上,迸出的火星惊飞了檐下栖雪的麻雀。
他瞪着三步外举着竹扫帚的老更夫,喉结在刀疤下剧烈滚动:"王府办事,尔等刁民也敢拦?"
"这位军爷好大的威风。"卖炊饼的孙大娘将铁铲往煤炉上一拍,溅起的火星子正落在赵护卫锦靴前,"老婆子倒要瞧瞧,什么样的贵人要为难咱们西市绣娘?"她身后十几个摊主默默围成半圆,蒸糕的热气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竟将冬夜寒气压下三分。
乔伊伊指尖抚过绣绷上妖异的红莲,忽然想起那日被赶出王府时,缪孤城战甲上沾着的也是这般猩红。
她借着理鬓发的动作拭去唇角血丝,绣针在琉璃灯下挑出个讥诮的弧度:"赵大人可要订幅《猛虎下山图》?
奴家最擅绣虎目——尤其是......瞎了眼的那种。"
人群爆发的哄笑惊动了巡夜的金吾卫。
赵护卫盯着小旗官腰间晃动的青铜鱼符,牙关咬得额角青筋暴起。
他突然抬脚踹翻近处的糖画摊子,却在老画师举起滚烫铜勺时踉跄后退,玄色披风扫过雪地时活像只斗败的乌鸦。
子时的梆子混着更夫沙哑的吆喝荡过长街。
乔伊伊弯腰拾起摔裂的缠枝莲纹荷包时,一片雪花正落在她后颈的旧伤疤上——那是缪孤城班师回朝那日,她被侧妃"失手"推下摘星楼留下的印记。
小院里的积雪压折了半枯的梅枝。
翠儿蹲在灶台前数银锭的声响,混着柴火噼啪声竟生出几分暖意。
乔伊伊倚着透风的雕花窗,看月光将绣架投在地上的影子拉成细长的鬼魅。
白日里吞噬莲瓣的血色纹路在袖中隐隐发烫,她忽然嗅到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缪孤城书房特有的熏香味道。
"小姐快看!"翠儿举着块梅花形的银锞子转身,却见乔伊伊突然捂住心口。
染血的帕子飘落在雪地上时,那些暗红污渍竟诡异地聚成半朵并蒂莲形状。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惊得野猫撞翻了墙头的陶罐。
远处传来打更声的间隙,乔伊伊听见自己袖中的绣线发出细微嗡鸣。
那些白日里吸饱了惊叹与恶意的丝线,此刻正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腕骨。
她望着墨色天幕上逐渐被阴云吞没的残月,忽然想起书生把玩的药渣里,藏着半片太医院独有的金箔标签。
雪越下越密了,瓦当上的冰凌映着月光,像无数悬在头顶的利刃。
乔伊伊将颤抖的指尖藏进袖中,任由寒风卷起她未束的长发。
东边天际忽有流星划过,拖着的尾光竟似极了战神之力爆发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