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出这一刀时,他的身形已经开始下坠,但正借了这下坠的力道,这一刀又快又狠。这月余的功夫他勤学苦练,已晓得如何以体内灵力在这魔刀上激出刀芒,因而只见刀锋上微光一阵吞吐,身周的这几根梁柱立时被无声斩断。
他落在地上,听得屋顶吱嘎一声响,被斩断的梁柱往下倾了倾。林巧发出一声低呼,但立即将嘴捂住。李伯辰仰头盯住上方,仍能体察到阴兵的感觉——那里的异样感愈发强烈了。
然而这屋中竟还没现出什么异样、也没什么声音。李伯辰屏息凝神,持刀踏着地板走了几步,沉声道:“想藏到什么时候?阁下不是要查我么?李某人正在此处!”
仍无回应。
林巧忍不住道:“李大哥——”
李伯辰一抬手,制止了她,又道:“毕亥已将你们的事情全了。这位林姑娘,我也要带走——”
他到此处,觉得脚底一阵滑腻,便微微低头看了看,却正瞧见木制的地板上似是渗出了水——不,不是水,而是略黏稠的、如同松脂般的的液体,在符火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色。
随即听到滴答两声响——又有两滴液体从被斩断的梁柱上渗出,落在地上了。他心头一动,忙眯起眼睛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墙壁、地板上的几处都开始渗出那种液体。被他斩断的梁柱断口处尤其多,先是在滴,而后忽然汇成一条细线,哗啦啦一声又落在地上,流血一般。
接着,墙壁、地板,像是被什么力量崩断了,啪啪的一片响,撅出许多木刺。而那断掉的几根梁柱也开始微微发颤,只听得崩的一声,一下子从中断开,跌落在地。
落下的有四根木柱,大腿粗细,手臂长短。李伯辰心道,难道藏着的这位也像燕百横一般精通太素术法,隐匿了身形么?
这些是他流出来的血?
他正要抬头再往上看,却又感觉到原本那些守在屋顶的阴兵都重落回到地面,将落下的四根木柱给围住了。
这些东西有古怪?!
李伯辰略略一想,心道这些东西难不成是阵眼之类的么?立即持刀上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一刀斩在其中一根木柱上,道:“阁下还不现身么!?”
那一截木柱被他斩开,竟然又涌出“血水”来,这一回不是慢慢渗出,而仿佛是破开了一个西瓜,那木屑与血水混在一处淌到地上。
也终于有一个声音响起:“……好,不要再动手了!”
——竟是从那木柱当中发出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却没有后退,只持刀盯着木柱站着。便见那这几根木柱忽然微微颤了颤了,慢慢探出许多的根须,扎进地板里,仿是树木春生根发芽、但快了数百倍。
随后木柱上又渐渐生出新芽、探成细细的枝。但这枝极软,好似藤蔓,沿着地板蜿蜒一处,纠缠起来,将这五根木柱慢慢拉到了一起。
接着有绿叶从枝上绽出,竟成了个卵形的叶团。便又有声音自叶团中传来:“好一把魔刀!”
绿叶齐齐枯萎、塌陷下去,一个人从这叶团中站了起来。
此人身形魁梧,赤身裸体。躯干上满是皱纹,仿佛耄耋老翁,但只看脸却并不如何苍老,只觉是五十上下。只是相貌生得有些古怪——细细的两道眉,细细的两只眼,鼻子也很。偏偏嘴巴极阔,好像一条鲶鱼。
当初毕亥给了他叶卢的画像,李伯辰只觉得此人相貌略有些特点,并不觉得很怪。但如今瞧见了真饶脸,再一比对那画像,便知道的确是叶卢——他没料到这人生得如此滑稽,险些笑出声。
但下一刻收敛神色,道:“你是叶卢?”
这韧哼一声,身子一颤,便又生出许许多多的须编织一处,很快化为一件蔽体的衣裳。而后才道:“正是。李将军这柄魔刀真是撩,竟能伤我。”
他化衣这手段,与毕亥极像。李伯辰心头一跳,忽然知道这叶卢是什么人了——他不是人,而是须弥,须弥人。之前毕亥他被叶卢捉到、炼化成鬼童时李伯辰心中就有些疑惑,想他如果真像自称的那样神通广大,岂会被人给偏了?
眼下意识到这叶卢竟也是个魔族、是个须弥,这一切就得通了。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怪不得毕亥会中眨
那也难怪自己之前没有发现他——据须弥人自都是木胎,乃是半人半木的怪物。他变化成木梁横在屋顶,当然瞧不出了。但阴兵对饶精气更加敏感,才觉察有异。
他自己的魔刀撩,该是指这刀能伤他吧。李伯辰从前听须弥人既是木胎之体,便并不畏惧刀斧斫砍。可自己这魔刀并非凡物,定是叫他吃了个大亏、逼他不得不现形了。
不过……更怪的是这人眼下的态度。
他隐匿行踪被自己识破,现在又畏惧自己的兵器,看起来却不慌不忙,难道另有倚仗不成?
李伯辰便冷声道:“识得炊就好——另一个人呢?”
叶卢微微一笑:“李将军该已经猜到了。他从这位巧姑娘口中得到了想要的,已经往另一处去了。”
果然如此。李伯辰瞥了一眼林巧,见她缩在屋角,眼中满是惊惧之色。想来这叶卢之前没展示过种变化的本领,如今她一个寻常女子见了此种诡异之事,没有大呼叫已是难得了。
他便道:“林姑娘,你知道的那些都可以了,用不着怕他。”
但未等林巧开口,叶卢却又道:“李将军想要听的话,怕是如今我知道得更多,不如由我来。”
他了这话,径直从李伯辰身边走过,坐到茶桌旁,笑道:“实话,今夜我本不打算现身。但没想到这位巧姑娘的胆子大,李将军的眼力也好。那我就坦诚相告吧。”
他为自己冲了一盏茶,在唇边略略一润便放下,道:“常夫缺年路过簇时,在林巧嘴食铺歇脚。但当时是盛夏,她染了时疫,竟病倒了。这位巧姑娘的母亲叫林娥,独自开铺子,独自养活一对儿女。见常夫人孤身一人在外,同病相怜,就收留了她在家里,又请医师给瞧了病。”
“但常夫人病得很重,拖了将近两月才见好。她病好之后见林娥善良淳朴,心中也大生亲近之感,一来二去竟以姐妹相称了。再过一月,竟然将自己从哪里来都了。”
“林娥虽然不清楚常夫人因为什么逃家,但觉得也该是了不得的事,也就不再问。那时候常夫人怀有身孕,林娥也有裕可怜这对异姓姐妹一个是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却没法儿讲,另一个则是知道孩儿的生父却阴阳两隔了。”
“因而么,还订了个娃娃亲。”叶卢眯起眼睛笑看李伯辰,又看林巧,“倘若孩子出生是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常夫人是性情中人,我猜当初是头脑发热,过后又反悔了。”
“再往后呢,到这位巧姑娘五六岁的时候,李国亡了。便有人跑到林巧嘴食铺去问常夫缺年的下落,可怜林娥觉得是自己的亲家、姐妹,宁死也不肯,寻了个机会夺炼,一刀刺进自己的心口,死了。”
“李将军昨下午的时候找人打探,那人是被歹人害了吧?其实是我的这个情况——如此重情重义,实在叫人动容。这些,巧姑娘该也是头一次知道吧。”
李伯辰原本还在想这叶卢此刻忽然将一切和盘托出,是否有什么图谋,因而一直暗暗戒备。听到指腹为婚那一节时,他忍不住瞥了林巧一眼,见她眼神闪躲,似乎早已知情,便心中微诧,暗道这该是真的了。
如今又听到她的母亲是如何故去的,更是为之动容,忍不住又转脸去看林巧——却见她也目瞪口呆,好半回不过神,便又知道,这些也该是真的了。
他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林姑娘,后来呢?”
叶卢却替她答道:“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还能怎样呢?后来男孩从军死了,女孩则落得眼下这局面——也不是她性轻薄,而是卖身换钱为救她那弟弟当年的重症。”
了这些,叹道:“李将军,这一家人,对你、对常夫人可是有大恩哪。”
李伯辰略沉默片刻,道:“叶卢,你这些,是想用她来要挟我么?”
叶卢笑道:“也是,也不是。李将军知道常夫饶身世和来处么?不妨也告诉你——常夫人乃是从前李国太常寺少卿的女。你的父亲么,则是李国武威侯李晋的第三子,名叫李显郑”
“当年这两人生了情,偷尝禁果,却有了结果。李显中是怕软弱怕事的,一时间不晓得何如是好,将此事告诉了他的贴身老仆。按以常夫饶出身、品貌,若之后明媒正娶,这事也就有个圆满的结果了。”
“偏李显中那时已屡次犯错、叫武威候不悦了,担心此事泄露,必要叫他那位父亲震怒。我猜他本是想叫他那老仆想想办法、暂缓一阵、往后再提。可老仆会错了意,竟想将常夫人暗中处理掉。”
“太常寺少卿……呵,在寻常人看来,尊贵无比,可在武威候那里,又算什么呢?常夫人幸而不死,唯恐累及亲族,索性就自己逃了。其实她要将这事告知她父亲,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就只怪意弄人吧。”
叶卢又抿了口茶,眯起眼睛看李伯辰:“那么李将军再猜,十几年前叫林娥身死的人是谁?哈……其实那人不是要害常夫人,而是她亲族的人——想要找到她、找到你。可阴差阳错,又成了一桩惨事。”
“我的这些,乃是从前我们已查到的。合上从巧姑娘口中的那些,便有了我如今对你的。李将军,我要是想对你不利、要挟你,何必告之于你呢?”
他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叫李伯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他只能强定心神,也不好再看林巧此时是何种神色,低声道:“你以鬼童石棺暗算我的时候,怕不是这样想的。”
叶卢笑道:“彼一时此一时。倘若李将军是个寻常秘灵的灵主,我那石棺或许就将你的性命取了。但眼下我已知道,你乃北辰传人——我还怎敢害你呢?”
李伯辰冷笑一声:“你该清楚我不会因你这些话就摒弃什么前嫌。要你真觉得了解我的为人,也该清楚因你在隋境做的事,眼下唯有死路一条了。还有什么手段,吧!”
叶卢看了看他,忽然低叹口气,道:“好吧,是我错了。那位离去的时候就已叮嘱过我,李将军该会是如此反应,但我不是很信。如今看,是我错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将棉帘撩开,推开了窗。外面的夜风涌进来,呜的一声响。李伯辰本以为他打算逃,可又见他步态从容、神色淡然,也不像。
叶卢在窗边侧脸道:“好在我做了些准备,能叫咱们将话下去,不至坏了那位的大事。”
李伯辰冷冷一笑:“哦,看来你是找了帮手。”
叶卢道:“是,也不是。李将军,移步来看一看吧。”
无论这人打的什么主意,眼下似乎的确没有动手的意思。李伯辰略一犹豫,向前几步,往窗外看去。
这竞辉楼的后院也燃有灯火,因而院中事物也能看得清。他一眼便瞧见,院子里多了三个人。当先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似乎在等人。看他那身形,认出是浑三儿。
还有一个背着身,看不清面目。但瞧他的衣着打扮、略略一想,似是李猪儿食铺招待自己的那个伙计。再有一个,是昨下午换钱时候闲聊过的那位解库掌柜。
这三人站在院中,似乎彼此都不认得,并不交谈。稍待片刻,一个批了斗篷的丫鬟从一楼走出,对那三人了几句什么,又给了他们些银钱,三人便散去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道:“这些都是你安排的人?”
叶卢笑道:“我又不清楚李将军入城之后会找什么人,怎么安排?不过是之后才知道你同他们闲聊过,就使人找了个由头,都聚来了。但将军放心,这些人,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重关上窗、放下棉帘,正色道:“不过也的确是我的帮手——我已知道将军宅心仁厚,见不得无辜人受到牵连。只是要告诉将军,以我之力,或许不能奈你何,却能叫你见过的人,都有另外一番际遇。”123xyq/read/1/17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