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渡我，我便不渡人。</p>
老爹是对的，心善不得，大家都是俗世人，何必去做那大无畏，割肉喂护之举。不知道是不是为维护杨宝儿心中那一份对世人的美好印象，老爹心软了，然后把自己推入众矢之的。</p>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杨宝儿想看见的不是这些。</p>
少年心纯，不忍看乡亲饥苦，明明活着，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杨宝儿也和老爹闹过脾气，质问他为什么有粮藏着，而不是去接济受苦的人。老爹说：万万使不得，没人会领情的。你发了粮食，下回说没有了，只要你没饿死，大家就会觉得你还藏着粮食。这些人看着老实巴交的人心狠着呢，一疯起来，他们是巴不得生啃了你我的肉！</p>
当时，杨宝儿不信，她只当自家奸商老爹在忽悠她。直到昨日听到老爹说要发粮，她还十分高兴，以后，她可以和秦婉，和别人说：我爹是个大善人……</p>
错了，错了，在人的七情六欲面前，“善”被曲解为牺牲，舍我为他人，这种捆绑着的“超脱”，本就是错的。</p>
杨宝儿没文化，懂不了那么多，也没多少深刻感悟，可现在，连她对于世人深陷水深火热中的痛苦，也麻木了……</p>
无人渡我，我便不渡人，他们痛他们的，与我何干。</p>
因为起了恻隐之心，曾经在帝都也算小富的杨家一日之间便空了，，连那些啃下入肚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桌子凳子都残躯不全。不止杨家遭人祸，短短几日，帝都方圆十几里的富人家都被灾民罗掘一空。灾民为流民，流民便为贼，穷山恶水出刁民并不是激愤下空口而出。在一群饿的眼睛发光的穷人眼里，有钱人还能吃得起饭，一日三餐日日有奢余，这种饱足无疑是遭恨，所以一窝蜂洗劫这种事迟早会发生，悲剧，不过是从杨家开始罢了。</p>
世人都喜欢揪出个对错来，来为不安找个心安的理由。同为落难者，那些遭抢的富人都把这根源归咎于杨家身上——如果老爹不发粮，就没之后这些事。</p>
这，便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闹剧的源头，并非无稽之谈，连杨宝儿都觉得是这样，如果老爹没有突然大发善心，之后，不管怎样，至少不是以老爹的过错收场，也不是让杨宝儿站在主角的立场看见人间残酷事。</p>
老爹已经失去意识，躺在床上，鼻子嘴巴不停冒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杨宝儿坐在床边默默流泪，她着帕子擦去从他嘴巴鼻子里溢出来的血，不时因鼻子浊吸两下，旁人这才知道她很伤心在哭，而不是死寂一般沉默。</p>
她忽然懂了，山羊胡子为何要有福之人远离是非之地，多做好事为后世子孙积福——</p>
“福”等于“富”，山羊胡子让他们离开到别处做善事，是变着相的告诉众人，这个地方已经没救了，天子脚下，根就烂透。</p>
可，未雨绸缪之事，无人信。</p>
一只手拍了拍遂的肩，把她拥入怀里：“你别担心，有我在呢。”</p>
这时，秦婉与段月盛急冲冲跑进院子，看见屋内这一幕，抬脚准备跨过门槛的两人双双顿住……</p>
秦婉看了一眼段月盛，收回已经迈进屋内的脚，陪他站在门口。</p>
宣仪回头，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个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两人视线碰撞，各自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早闻其名，这，却还是他俩第一次见到彼此。</p>
杨宝儿推开宣仪，深吸一口气，重重揉着酸涩的眼睛，见状，老妈妈给她递了一张帕子和一杯水，这些，都被宣仪接过去，转了一道手才送到杨宝儿手里。</p>
“砰”一声响，一个灰尘扑扑的老人被宣家军的一位大哥扯进了卧房，脚绊倒门槛一个趔趄，他便半滚半爬到了床边，带他来的那位大哥则走到站在一边的兄弟边上，跟他们念叨：“格老子！这附近的的大夫八成都死透了，老子去都找不到人。”</p>
“可得了吧，旱成这样，地里都扒不出来粮食，喝口水都成问题，能跑的早就跑了，找大夫？呵，屠夫还差不多……”话未说完，这人被边上兄弟踹了一脚，紧接着又被连长扇了一巴掌。</p>
自觉失言，说话那人讪讪看了一眼众人，重点在于杨宝儿身后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少年，然后改口：“甭管好坏，这不是让你逮到一个吗。”</p>
抓人来的大哥凶神恶煞剜了一眼巍巍颤颤给老爹把脉的老人：“我去的时候门关着装死呢，要不是我看见门缝开合磨的地方油亮油亮的，门口经常过人那块地上没灰尘，我还真准备去找下一家。”</p>
给老爹诊脉后，大夫磕磕巴巴，眼神躲避，不敢看人。</p>
“呃，这，这杨大员……”</p>
“爷爷，我爹还能不能救你就老实说吧，我知道是有人施压让你们闭门不出，不得来帮我杨家，此事前前后后都和你无关，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杨宝儿缓慢转头看着老人，有气无力像念咒一般说完一副话。</p>
老人欣喜若狂，不敢相信杨宝儿的话：“……丫，丫头，真的？”</p>
“真的。”宣仪接过话，替遂回答。</p>
“那些人下手狠了，杨大员受了内伤，这嘴巴鼻子里面冒出来的血，八八成是胸腔和脑子里面流出来的……神医在世也难。”</p>
“救吧，不管怎样都行，谁能给我找到医生就救我爹，不管是糟老头子还是少年郎，不管是缺胳膊少腿还是脑子有问题……我都嫁。”</p>
闻言，秦婉立即偏头看向身边人，刚好看见他眉头霎时拧紧，双眼发红。明明怒火中烧，他却隐忍，低下头去，不让情绪泄露。</p>
“就你这脑子，还要去找一个没脑子的？”</p>
没过一会儿，秦婉惊呼，一阵细碎脚步声后，她也跑出了院子。</p>
“诶，段月盛，你去哪儿？”</p>
听见外面动静，杨宝儿转了一下头，通红的眼睛无神望着右边柜子，再没其他动作。</p>
“宝儿，你冷静一点，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拿自己当价码。”</p>
“小婉儿，我忽然明白，活着，能做价码也好……”</p>
秦婉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追段月盛去了。</p>
这一年，段月盛二十，杨宝儿十八，宣仪公子十九，秦婉十八，少年慕艾未娶，少女有心仪未嫁。</p>sxbiquge/read/69/6976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