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猎猎的大火烧灼。
一处已然烧了小半的典当铺内,忽然钻出来一个人影。
白贼七用一条湿布捂住口鼻,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包袱,一从着典当铺里冲出来,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还好七哥跑得快,不然非被烧死在里面不可。”
白贼七抖了抖肩膀上沉甸甸的包袱,忽而发出公鸭般得意的笑声,“撑死胆大的,七哥这次是发财了……唉哟,咳咳……”
笑了没几声,白贼七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感受着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白贼七不敢再停留,尽管用湿布捂住口鼻,可浓烟之下,他这时候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快速辨别了一下方位,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外间的街道跑去,只是跑了一段,白贼七就察觉出一些怪异,周遭的街道阒然一片。
“嘁,这人都跑光了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贼七这会算是“身负巨资”,可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中不免有些发憷,他记得之前起火的时候还是哭喊声连片,可没想到只是他冒死冲进典当行的这么一小会时间,周围就没个人影了。
“还是快点出城。”
白贼七心中盘算了一阵,他现在可是富家翁了,不敢再做停留。
只是,刚跑了几步,忽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在他前面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个人影。
“李东家,谢挑夫,石铁匠……”
白贼七是个在街面上厮混的,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几人,只是他刚干了亏心事,见着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挤出了一张笑脸打招呼:
“火烧屁股啦,几位还不赶紧逃命?”
只是让他惊奇的是,面前三人毫无动静,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白贼七正要再次开口,只是突然身后一簇火光冒起,他趁着火光看到了三人的衣物撕扯了诸多碎裂的痕迹,其中那个谢挑夫的胸前被扯开了一个血洞,恐怖,森然。
吼
陡然间,一声似嘶哑又似咆哮的声音从三人口中发出。
原本木愣愣的三人,似乎突然发现了八字胡男子,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白贼七头皮发炸,转头就逃,可刚一回头,就看到后面,不知何时也站了一个人影。
不,已然不能说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烂肉。整张脸完全被撕烂,多处露着森森白骨,胸腹间血肉外翻,各种内脏破裂掉了出来。
“娘咧!”
白贼七心胆俱裂,只感觉下身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尿意,一把将身上那沉甸甸的包袱甩了出去,撞翻了这挡路的怪物,连滚带爬就朝着远处飞奔。
街道两侧,不时有一个个身体僵直的人影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
白贼七又险之又险地左右腾挪躲闪开,他看似体弱,可常年厮混在街面上,身体其实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
一路上白贼七也不知遇到了多少怪异僵直的身影,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逃窜,随手用街面边上的各种杂物遮挡,这杨浦县各条大街小巷他都熟悉,侥幸之下竟然被他毫发无伤地一直到了城墙边缘。
这处城墙下面正巧堆叠这一些砖石木料,这都是前些时候县里修城墙未曾用完的废料,其他人或许不知,白贼七却早在重修城墙的时候,就已经留心上了。
白贼七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城墙,翻身跳了下去。
在地上滚了两圈,白贼七又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哭骂了起来,“贼老天,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又是水鬼,又是走尸……眼看七哥能发笔横财,可又丢了……这……这还让不让人活……”
白贼七话未说完,忽然眼前一道银光亮起,他只感觉颈后一凉,脖子上已然架了一把雪亮的钢刀。
“将反贼拿下!”
……
“逃,快逃啊!”
“火烧过来了!”
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响起。
长街上四处可见仓皇逃窜的人群。
两个人影在混乱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一直到了一处南城的小宅院门口。
大门脱漆,砖墙破败,吊在门口的两个红灯笼也少了一个,贴着的红纸对联也被人撕扯了一半,只有泛着白斑驳纸页,依稀能见着一两个字。
“彭……彭都头,这就是破落秀才的家。”
一个身形瘦弱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缩着肩膀指着这处小院落的大门。
他的目光不时还扫过四周的街道,眼神之中满是惶恐不安,双脚微微曲着,似乎想要逃遁,可手腕上被捏得发紧的刺痛,又打消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彭孔武抬头看了一眼残破的外墙和院门,又拿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留着八字胡的男子,沉声道:“吴坊正,你确定是这里?”
“这南城九街十八巷,我家家户户都记得清晰,这栾秀才早年尊堂在世时,还是个肯上进的,早早考得秀才功名,我还来喝过一杯贺酒。可自他父母过世,这栾秀才不通经营,家道败落,学业也荒废了,成天在街面上厮混,专爱些扶乩卜挂的事。”
吴坊正一股脑的将他知道的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又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补了一句,“只是,彭都头,这……那栾秀才是否还在家里,我可做不了保证。”
“地方对就行。”
彭孔武一把松开了被他拽着的八字胡男子,摆了摆手,“你且去吧。”
“多谢彭都头。”
吴坊正揉着手腕,赔笑两声,转头就准备朝远处街道跑去。
“等等……”
正当吴坊正转头想要离开,彭孔武忽又叫住了对方。
“都……都头,还有何事?”吴坊正面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
彭孔武浓眉轻扬,眼中似有愤怒又似有无奈,“你是坊正,如有可能,多带些逃命!”
“是是……”吴坊正连连点头。
彭孔武转头不再去看对方,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着面前的大门,握紧了手中的一根三尺长、儿臂粗似的铁钎。
他的腰刀在遇水鬼之后被裴楚遗失,这一路上用的都是木棍之类的器具,也没个趁手的武器,好在方才路过一家铁匠铺时,找了这根铁钎。
“希望这贼子不会跑了!”
……
寒酸的卧室内。
乱书一地。
栾秀才坐在一张木桌前,手提酒壶,自斟自饮,目光不时落在桌面上的一块黄纸叠成的符令。
脸色变幻,似喜似癫。
“……嘻嘻,求仙问道十一年,今日方知世有仙……变钱,钱可车载。变米,米可满仓。穿墙而去,宛如无物……噫唏嘘,梦耶?非耶?”
一杯浊酒下肚,栾秀才生神态癫狂,又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打了个圈,似要跳起舞来。
“……那祝公子是妖人乎?精怪乎?反贼乎?大逆不道,无君无上乎?与我何干……我只求得这仙家法术,朝北海而暮苍梧,长生长生,成仙成仙……”
栾秀才醉意阑珊,外间的嘈杂呼喊,他似完全听不见,只是将手里的酒杯高举,接着又恍恍惚惚朝着卧室外的大堂躬身拜了拜。
“父亲母亲保佑,往日您二老责备孩儿好读野史志怪,不用心举业,可又哪里知道,这人生一遭,不过黄土一抷,孩儿不甘……”
仰头又是一杯酒灌入口中,栾秀才打了个酒嗝,神色似乎清明几分,忽又摇起头来。
“……孩儿也知那祝公子的盘算,可孩儿不怕他有谋算,我也读得经史,略晓三分权谋,今朝便是虎做狗,也要求得入仙家门庭好机缘……”
哐!
卧室房门猛然被人踹开。
“栾秀才!”一声暴喝跟着响起。
彭孔武手持铁钎,双目似喷出火来,大踏步地走进房门。
栾秀才被骤然的巨响,吓得踉跄在地,醉眼惺忪地转过头,似乎没有认清进门之人,只是怪叫道:“咦?你是哪个?竟闯我家中来?”
“你这狗才!”
彭孔武怒气腾腾直冒,冲到了栾秀才身前,一手提溜起对方的衣领,怒喝道,“快说,这城中疫鬼之事,你知是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
原本彭孔武对于栾秀才作为导致乡人成为疫鬼,就有所怀疑。这一刻看到栾秀才这幅醉鬼模样,心中越发确定。
“疫鬼?”
栾秀才被提着衣领嘟哝了一声,微微睁开的双眼,近距离看到了彭孔武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猛地打了个激灵,期期艾艾道,“你……你……彭……彭都头……”
“说,是何人指使你去送那些红衣?”
彭孔武舌绽春雷,又是一声怒吼,看着栾秀才窝囊猥琐的模样,他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这病恹恹的废物,又如何能搞得出那些鬼物出来害人?
“学…学生…我……不知。”
栾秀才额头脸上汗水汩汩冒出,被彭孔武连连怒喝下,一通醉酒似乎在这个时候都醒了七七八八。
“你不知?”
彭孔武咬着牙,猛地将右手的铁钎插在地上,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栾秀才的脸上。
栾秀才整个人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冲了出去,正好撞在房中的那张桌子上,将桌上的一应物什尽皆打翻。
彭孔武看着倒在地上的栾秀才,伸手一把抓起插在地上的铁钎,一字一句道:“城中大火,疫鬼横行,今日你若不说出所以然来……”
“说了……学生说了……”
地上,栾秀才忽然大叫了起来。
彭孔武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就见栾秀才连滚带爬,忽然朝着室内一边的墙壁撞了过去。
“嗯?”
彭孔武双目陡然圆睁,他看到了栾秀才在撞到墙壁的一瞬间,整个人凭空消失在了他面前。
“这……这是妖法?”
彭孔武先是吃了一惊,转眼间已然明白过来。
这栾秀才有妖法,能够躲进墙里,这也是为何之前他与裴楚跟踪几人,却在半道忽然寻觅不到踪迹的原因。
“彭都头,学生在这。”
这时,忽然在另一侧的墙壁上,一个半张脸肿胀的脑袋探了出来,正是栾秀才。
“妖法!”
彭孔武怒声喝道,猛然一个箭步朝前,手中的铁钎已经狠狠朝着墙壁扎了过去。
栾秀才大惊失色,脑袋急忙往后缩了回去。
刺啦!
铁钎穿透墙壁的摩擦声响起。
栾秀才又从另外一侧的墙壁钻了半截来,看着彭孔武嗤笑道:“无知愚顽,哪里懂得仙家法术玄妙?”
“啊!”
彭孔武怒气冲天,又是一声怒喝,猛然一把将手中的铁钎抽了回来,再次朝着栾秀才冲了过去。
栾秀才又慌忙地躲进了墙壁之中,这一次动作却慢了一拍,他不过一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哪里及得上彭孔武这样差点中了武举人的身手。
撕拉一下,铁钎刺中了半截衣袖,留下了斑斑血渍在了墙上。
彭孔武看着墙上的半截衣袖和几点血迹,精神一震,拔下墙上的铁钎,倒退了两步,陡然朝着墙壁冲撞了过去。
这房间的墙壁虽然是砖墙,但只不过薄薄一层,根本挡不住彭孔武的蛮力。
轰隆一声巨响,墙壁上登时出现了一个大的窟窿。
彭孔武灰头土脸地从这窟窿里钻了出来,双目冒火地看着前面的墙壁,咬牙切齿道:“栾秀才,你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