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文华殿，跟在崇祯身后，往乾清宫走的时候，朱慈烺才忽然发现，自己前胸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虽然准备充足，早朝也还算顺利，但其间的形势变幻、风云诡谲，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p>
他谋划了一个月的京营总督，差点被朱纯臣和言官们所破坏。</p>
而东林言官对他的猛烈攻击，也是他始料未及。</p>
幸亏他地位稳固，崇祯又是一个刚烈性子的皇帝，如果是一个胆小怕事、懦弱无主见的皇帝，说不定真会被群臣们吓唬住，把朱慈烺关回宫内呢。</p>
所以这样的失误以后绝不能再有了。</p>
今天崇祯兴致高昂，进到乾清宫，一边吃点心，一边跟朱慈烺促膝长聊，其间方正化进来请旨。</p>
方正化身材高大，四方脸，和一般太监瘦小无力的形象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面白无须，说他是一名武官，也有人相信。</p>
原本朱慈烺还想着进言，给方正化更大的权力，没想到崇祯直接跟方正化说：“左懋第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废了，你顶到前面，听见没有？”</p>
看来，崇祯对文臣们已经是去了应有的信心。</p>
“奴婢明白。”</p>
“父皇，盐政溃烂，国家收不上盐税，那些盐官盐吏却一个个家缠万贯，儿臣想起来就愤怒……”朱慈烺忿忿不平。</p>
崇祯看着方正化：“太子的意思你明白吗？”</p>
“奴婢明白。”能当上领事太监，没有一个是白给的，方正化当然明白朱慈烺话里的意思。</p>
“那就照着做吧。”崇祯脸色严肃。</p>
方正化退出去后，父子两人接着聊，崇祯考了一些八股文的问题，幸亏朱慈烺早有准备，不然还真有可能露馅。</p>
直到一叠叠的奏折送到案头，崇祯才不得不放朱慈烺离开。</p>
“春哥儿，你记着，对朝臣绝不能太软弱，该用就用，该黜就要黜。”崇祯最后说。</p>
显然，崇祯是在担心朱慈烺对言官们太过软弱的事。</p>
“儿臣知晓了。”</p>
“京营责任重大，你去忙吧。”</p>
“儿臣想从内库先借十万两银子，等成国公和定国公的银子交上来，再补到内库。”</p>
“准。”</p>
“京营废弛许久，鸟铳、火药连同甲胄，都是缺乏，所以儿臣想要把内监的兵仗局和汤若望的铸炮厂，一起兼起来，还请父皇恩准。”</p>
崇祯想了一下，点头：“准！”</p>
“谢父皇，儿臣告退。”</p>
等朱慈烺退出去，崇祯放下手里的奏折：“召内阁！”</p>
周延儒，陈演，谢升，魏照乘四人很快就来了，君臣见礼完毕，崇祯赏他们软凳坐下，冷冷问：“太子四策你们商议的怎么样了？”</p>
首辅周延儒拱手回答：“陛下，辽饷减半没有问题，内阁全部赞成，新开厘金税问题不大，虽然会加重商人负担，但农民的负担减了，一来一去，还是合适的。第三策改革盐政，除了盐商盐店的专卖权之外，其他的盐税合一、保甲制，都是解决盐政弊端的上上之策，臣等对太子殿下的才智，深为佩服，此策也没有问题。”</p>
说到这里，周延儒稍微停顿了一下：“现在就是第四策，催收逮赋一事，臣等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p>
“哪里不一致？”崇祯淡淡问。</p>
周延儒看向吏部尚书谢升。</p>
谢升咬咬牙，将周延儒的十八辈祖宗都诅咒了一个遍：你自己不敢说，让老子说！</p>
骂是骂，但他却也不敢忤逆周延儒，拱手回答：“陛下，臣以为，催收之策恐过于激烈，贸然推出，恐有伤江南民和，也有损陛下的声望，不如先令官员在各地宣导，试一下江南的民情，如果阻力不大，再推出也不迟。”</p>
辽饷是减，没有人反对，厘金税和盐政改革针对的都是商人，只有催收逮赋直接关系到了文官们的利益。明朝的文官，大部分都出身于拥有大笔田产的士绅家族，他们本身也许不逮赋，但他们的亲戚、朋友、门生或者弟子中，却难免没有逮赋的得利者，如果照朱慈烺的方法严格执行，他们的家族非鸡飞狗跳不可。</p>
这也就算了，最令人担心的是，一旦催收逮赋严厉执行，那些被处了罚金、甚至到最后没收田产的读书人，一定会把账算到他们这四个人的头上，皇帝不能骂，太子不敢骂，骂骂他们四个人总是可以的吧？骂的人多了，他们的名声也就臭了。</p>
这个时代，文人最重视的就是名声，私下里男盗女娼，怎么都没有关系，但明面上，一定要道貌岸然。</p>
因此，在催收逮赋的问题上，四人都很犹豫。</p>
准确的说，应该是周延儒在犹豫，魏照乘就是一个无意见，怎么做都行，陈演和谢升虽然各有意见，但在大事上却也不敢忤逆他，如果周延儒定了支持，他们两人也不敢说反对。</p>
崇祯沉着脸，忽然说：“既然如此，朕就再退一步。拟旨，崇祯十二年以前的逮赋，朕全部减免。朕仁至义尽，再有逮赋者均按照太子的意思处置……”</p>
谢升和魏照乘都有点惊讶，朝堂之上不是说不再赦免了吗？皇上怎么又变卦了？</p>
周延儒和陈演却都不惊讶，两人一起躬身：“老臣遵旨。”</p>
谢升和魏照乘赶紧也站起来躬身。</p>
就在直起身的那一刹那，谢升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说不再赦免的是太子，而不是皇帝……</p>
回到内阁班房，周延儒在上首的主位坐了，陈演谢升魏照乘三人分左右坐下，魏照乘小心翼翼地问：“阁老，真要这么做吗？”</p>
“你这是什么话？”周延儒本来眯着眼睛，这一下蓦的睁开，口气变的严厉：“皇上的旨意都下来了，难道你还想抗旨不成？”</p>
魏照乘吓的连连摇头：“下官怎敢？只是这追逮三策一出，江南必然鸡飞狗跳啊。”</p>
周延儒冷冷道：“那又怎样？皇上的旨意必须执行。”闭上眼睛眯了半晌，忽然又睁开：“老夫是内阁首辅，一切诋毁诽谤，都由老夫一人承担，你等不必担心。”</p>
陈演和谢升默默不说话，心里却冷笑，你承担的起吗？真要出了乱子，恐怕连太子也未必能承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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