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复州。
面对洪承畴所劝,济尔哈朗微微点头,像是听进去了,但眼中的烦躁却是藏不住的流了出来,默了一下,叹气说道:“本王累了,先去休息。”
起身往后堂走。
洪承畴弯腰躬送,恭恭敬敬地目送。
等济尔哈朗进入后堂,身影消失不见,洪承畴慢慢抬起头-----冬日灰暗的阳光照着他干瘦、但却保养极好的老脸,稀疏的眉毛下,眯缝的老眼中微微透出了苦笑。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该策划的,他也都策划了,眼下就是沉住气等待,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后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天意。这是他带兵出兵的经验和心得,当年在大明为经略督师如此,现在寄身辽东也是如此。
再者,即便他计策不成,也比六万大军屯于北岭之下,粮草不及,埋头猛攻,损失惨重的好,复州城固然小,六万人挤得满满当当,连街道上都撑起了帐篷,但总归是要胜过北岭之下的风雪之苦。
一句话,就算他的计策不成功,他也为大清保存了这一支的主力大军。
只不过,如果今次拿不下,那金州旅顺以后就不可再强攻了,关于“收复”金州旅顺之策,还需要另外谋划。
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桌后坐定,洪承畴提起笔,开始给辅政王多尔衮写奏疏。
除了说明复州现在的情况,也将自己对未来战事的一些看法,讲给多尔衮……
进入夜晚。
明清双方游骑在平洋河附近搏杀,相互抓捕“舌头”,但建虏的游骑兵都驻扎在城外几十里的铺堡一代,不知道复州城里的详情,在他们的认知里,郑亲王已经率领大军撤回沈阳了,现在复州只有固山贝子尚善留守,兵马不过一万。
因此,一连数日,明军探查到的情报,和过去几日完全一致。
……
三日后。
腊月十一。
金州。
“经略,经略大人~~~建虏连破我数城,已经杀到了汉阳城下,主帅正是建虏多铎,现在我王被困在南汉山城中,多铎率兵日夜攻打,情势危急,请你速速发兵救援啊~~~”
朝鲜使者又来了。
不同于第一次的故作镇定,第二个少有怜惧,这一次却是嚎啕大哭,什么也不顾了。
听到建虏已经打到了汉阳,朝鲜国王被困南汉山城,辽南诸将都是吃惊,这才几天,情势怎么恶化的这么快?朝鲜兵都是泥捏的吗?
“多铎有多少兵马?”高斗枢急问。
“无边无际,至少有三万大军。”使者哭。
“胡说!”高斗枢怒;“何来三万大军?建虏主力原本都在金州,就算他们都长了飞毛腿,此时也飞不到朝鲜去!”
“最少有两万……”使者说。
“两万建虏……你汉阳城和南汉山城,可守多久?”高斗枢问。
“我王已经决心和南汉山城共存亡,宁可殉国,也绝不向多铎屈膝投降,南汉山城城池坚固,兵马近万,绝非建虏可以轻易攻破,但建虏连续猛攻,日夜不停,长久之下,城池终将不保,求经略速发救兵啊!”
高斗枢不置可否,挥手;“扶他下去休息。”
“经略~~~”
朝鲜使者却不肯下去,他嚎啕大哭的跪在地上,捶胸顿足:“看在我国心向大明,为大明属国的份上,请即刻发兵,救援我国。不然等到血泪流尽,我国危矣,我王危矣啊……”
高斗枢不为所动。
军士们扑上来,好不容易才将朝鲜使者拖了下去。
……
“朝鲜使者的两万或有夸张,但多铎麾下一万人肯定是有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就攻到汉阳城下,多铎带兵凶狠,朝鲜情势危急,我军非立刻救援不可了。”高斗枢召集众将,面色凝重的环视。
“谨听经略令!”
众将轰然抱拳。
“周总镇。”高斗枢看向周遇吉。
周遇吉出列抱拳:“末将在。”
“就由你领兵救援朝鲜,你率本部骑兵和连同佟参将的七百骑,再从徐参将的步兵第三镇中拨五千人给你,由徐参将亲自带领,连同郑提督的水师,一同前往朝鲜!”
“遵令!”周遇吉高声。
郑森、徐文朴和佟定方亦出列领命。
“两名朝鲜使者与你们同行,为大军的向导。朝鲜做战,不同于辽南,一定要稳扎稳打,小心谨慎。你部为先锋,等到明年开春,如果建虏还不退,本经略会亲率大军支援!”高斗枢道。
“末将谨记。”周遇吉道。
“其他人,随本经略继续驻守辽南,因应兵马的变化,作出以下调整……”
周遇吉带兵离开,而且是带走了差不多一半的主力,金州旅顺的防务自然是要调整,于是原本驻守北岭的阎应元回到金州,主持城中防务,北岭交由千总赵良栋镇守,北门和东门的防线,自然也要收缩,东门由副将谭震把守,原本不被当主力使用的许天庞部也担起重任,由高斗枢亲自指挥,为全军总救援。
……
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都去准备。原本停泊在金州湾里的明军战舰忙碌了起来,纷纷靠岸,装载各种军需物资,将骑兵战马、步兵火药源源不断的送上船去。
入夜之后,金州湾也依然是灯火通明,小船往来运送不停。
东门外的山岭间,两个黑影隐蔽在暗夜和松枝之间,正鬼鬼祟祟地观望,确定无误之后,迅速摸爬离去。
……
两日后,载着辽南救兵的几十艘大船,离开金州湾,帆樯如云,往朝鲜而去。
“朝鲜可救一定要救,如果不可救,也千万不可强求。”
临行前,高斗枢小声叮嘱周遇吉。
周遇吉点头表示明白。
高斗枢又看郑森,脸色肃然:“郑提督,大军成败就靠你了,切记不可强求,仁川能登则登,不能登可选其他地点!”
“末将明白。”
……
朝鲜。
就在大明援兵上船出发,往朝鲜救援而来之时,朝鲜正在经历一场,从崇祯十年以后,又一次的大浩劫,李倧是一个嘴上的巨人,实际的侏儒,虽然他下定决心,这一次要摆脱建虏的暴虐,重归大明的仁德。但实际情况,却远远不及他所料。
为表决心,李倧效仿三国孙权,手提长剑,斩断案角,以誓绝不向建虏屈服的心志,哪怕建虏杀了他的世子,他也绝不回旋,所有亲清派的官员,在一夜之间,全部被他罢黜囚禁,原本被压制的亲明派官员,全面起复,掌握朝鲜各处的关键衙门,同时紧急修缮汉阳城防,准备迎接建虏可能的攻击。
--原来,自从屈膝投降建虏,将世子送到沈阳为人质之外,建虏黄太吉还下令,朝鲜不得修缮国都城防,为的就是防止朝鲜生出异心,凭借汉阳抵抗。
这些年,虽然沈器远等人偷偷摸摸地修了一点,但经不起大战。整个汉阳的城防极其薄弱。
只是,不等这些亲明派官员真正上任,熟悉权力,加固汉阳守备,沈器远就得到了军情司的密报,知道建虏大军已经杀到了鸭绿江,于是急忙禀报李倧。
最初,李倧是不信的,他不信建虏来的这么快。
但事实和他所想的相反,只用了十一天的时间,多铎就兴师问罪,旋风一般的杀到了汉阳。
李倧目瞪口呆,他知道,消息提前就泄露了,所以建虏才会来的这么快,不给他太多的准备时间。
李倧慌忙下令朝鲜各地的兵马,速速勤王救驾。
但一切就如崇祯十年,丙子胡乱的重演,朝鲜各处兵马,要不被击溃,要不吓的龟缩城中,不敢救援,十一天的时间,从鸭绿江一路杀到汉阳城下,多铎的兵马几乎是摧枯拉朽,切瓜砍菜,如入无人之境。
至于多铎究竟率领多少兵马?各处探报不一,有人说一万,有人说三万,有人说不过几千人,但不管建虏有多少兵马,朝鲜上下已经被建虏杀怕,无人敢出城迎战,所以,建虏究竟有多少人,也就是一个无从知晓的问题了。
李倧又惊又怒,但此时也由不得他想太多,一边向大明紧急求援,一边收拾细软,带着一众嫔妃,照例想要逃往江华岛,以海水阻隔建虏的铁蹄,但此时冬季冰封,江华岛海面可以走人走马,江华岛已经不是安全的所在,加上连日大雪,颠仆不便,于是沈器远建议,还是前往南汉山城为妥。
南汉山城距离汉阳四十里不到,乃是一座小城,位在汉阳和江华岛之间,崇祯十年,丙子胡乱之时,李倧就是在逃往江华岛的途中,被建虏围在南汉山城的。
相比于国都汉阳,南汉山城虽然小,但城墙高大,防御坚固,沈器远成为南汉山城守卫之后,整饬兵马,加固城防,又在城中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就此时此刻来说,南汉山城绝对可以称作朝鲜的第一坚城。
李倧听从了沈器远的建议,带着嫔妃和朝中大臣,在沈器远等人的护卫下,急急逃往南汉山城。
城中士大夫亦扶老携幼,哭声载路的跟随。
南汉山城,再一次成了朝鲜半岛的焦点。
一切的一切,都重演了崇祯十年,丙子胡乱的景象。
李倧刚进入南汉山城不久,多铎督帅的兵马就赶到了,随即多铎命令竖起木栅,四面围之,呼喝李倧速速投降。
直到此时,朝鲜君臣方才能确定,建虏兵马并不多,怕是连一万人都不到,小小的南汉山城也是围不满,而此时南汉山城中的兵马,却是聚集了周边勤王加上从汉阳带来的兵马,一共一万五千余人,就兵力来说,朝鲜是占据上风的,只是士气太过低落,畏敌如虎,于是沈器远派自己麾下第一猛将李之龙领两千精锐出战。
沈器远想做振作军心,对李之龙给予厚望。
但没有想到,李之龙率两千精锐出了南汉山城,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住,被建虏铁骑一个冲锋,就冲的七零八落,丢盔弃甲,李之龙羞愧无比,自杀于阵前,活着逃回南汉山城的士兵,连一百人都不到。
---朝鲜军中的精锐,在建虏铁骑面前,越发的不堪一击,简直是一触即溃。
李倧在城头观战,见到此情此景,吓的脸色煞白。
沈器远痛惜。
群臣都面无人色。
多铎令将朝鲜兵的尸体和头颅堆砌在南汉山城的西门之外,形成一座京官,他本人则是立马旗下,鞭指城头,哈哈大笑:“告诉李倧,三天之内,开门投降,本王可饶他不死,不然等到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是夜。
南汉山城中哭死四起,惶恐一片,面对城外汹汹地建虏,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连一向激昂的亲明派官员,此时也都没有了声息,只有京畿道总戎使兼南汉山城防御使沈器远不受影响,他调遣兵马,加固城防,并且再一次向李倧保证,南汉山城固若金汤,绝不是建虏可以攻破的,只要众志成城,上下一心,坚守南汉山城,大明的援兵很快就会到来。
此时此刻,李倧能倚仗的只有沈器远了,于是城防事务全部托给沈器远,并且再一次的发誓,要死守南汉山城到底,宁可身死,也绝不再从虏!
三日后,期限到,不过多铎并没有派人攻城,而是将一些俘获来的朝鲜民众,推到了南汉山城下。
很快,城头就响起了哭声。
原来这些朝鲜民众都是城中军士的家眷或者是亲属,他们一路跟随,但很多人落在了后方,结果被建虏俘获。
眼见亲人被建虏押在城下,寒冬腊月,军士们如何能不哭泣?
一时,军心大乱,很多军士要出城救亲。
幸亏沈器远强力弹压,方才将事态控制。
但第四日,第五日,更多的朝鲜民众被推到了南汉山城下。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城中士兵的家属,总之他们在城下日夜啼哭,哭喊开门,令城中人心惶惶,惊恐一片。
第二日清早,城下铺了一层尸体,不需要杀,只严寒的冰冷,一夜之间就能冻死很多人。
守军更加胆寒。很多人开始逃散。
而大明援兵不知道能不能到?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南汉山城终究是守不住了,一旦城破,不但群臣百姓无法幸免,就是李氏朝鲜几百年的基业,也要毁于一旦了。
“王上,韩非子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如今建虏势大,非我小邦所能力抗,覆灭即在眼前,请你下决定吧。”
李倧的临时王邸,一名刚刚被李倧放出来的大臣,跪在李倧面前,嚎哭不已。
正是亲清派大臣金自点。
李倧脸色铁青,犹豫了很久,颤抖的说道:“你去谈一下,看清国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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