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
小凌河入海的海岸上,数不清的船只停泊着,岸上排着队的百姓与士卒密密麻麻。
“再说一次,只许人上船,让他们把那样破烂家当都放下!”
贺琬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他看着大船又向下沉了一点,皱了皱眉,向手下问道:“秦家的家眷都上船没有?”
“秦大将军的意思是……让百姓们先上,秦家人最后再上船。”
“毛病。”贺琬低声骂道。
他心里明白,秦山海是怕自己接了秦家老小妇孺和兵士便走,不顾锦州这些庶民。
“呵,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爷可是说过,一个丁口都不许留给建奴……”
过了良久,好不容易见秦家人终于上了船,贺琬微微松了一口气。
秦小竺一上船,眼睛便四下一瞧,喊道:“栾志勇呢?让他来见我!”
栾志勇便跑到这艘船来,便见秦小竺指了指身后的田中优子。
“这个秋田特产,王笑没碰过,还你。”
栾志勇一愣,讪讪道:“这事弄得……可是侯爷不喜欢?”
秦小竺自然不会说‘侯爷很喜欢,但我不喜欢’,板着脸道:“啰嗦什么?让你带回去就带回去。”
栾志勇瞥了秦小竺一眼,心中仿佛明白过来。
他应了一声,便向田中优子叽哩咕噜喝骂了一通。
田中优子大惊失措,忙不跌便跪在地上,向秦小竺哭求道:“主……主人……”
她汉话还不利索,情急之下便又对栾志勇叽里咕噜了一通。
“哄都尼?”栾志勇眉毛一挑,又打量了田中优子与秦小竺一眼,目光有些奇怪起来。
“海。”田中优子轻声应了一句,又低下头。
栾志勇点点头,便向秦小竺赔笑道:“哈哈,哪有送出去还要收回来的道理,既然女公子喜欢,送给女公子也是一样的,还请笑纳。”
“我笑纳个屁……”
秦小竺话到一半,便见贺琬上了甲板,向这边走来。
贺琬前几天没看住秦玄策,很有些挫败感。此时再看秦小竺,他脸色便有些不好。
等问明清况,他便向秦小竺道:“秦姑娘要把田中姑娘还回去,莫不是也想跑?侯爷交待了要把你安全送到莱州,还请秦姑娘别给鄙人添乱。”
秦小竺撇了撇嘴,道:“谁想跑了?我能跑哪去?不就是个姑娘吗,我笑纳了,行了吧?”
她低声又骂了一句,拉过田中优子便回船舱。
贺琬犹不放心,向手下水手再次交待道:“都看好了,这次要再走了人,拿你们是问!”
“是!”
撤城已进行了三天,董济和也三天没合过眼,此时颇显困顿。
他却还有许多琐事要处理。
忙了一会,那边贺琬已安置妥当,便过来向董济和道:“董先生,马上要开船了,敢问秦大将军为何还不来?”
董济和目光向西望了一眼,赔笑了一下道:“还请贺老板稍待。”
不多时,几辆马车飞奔而来。
贺琬目光看去,却见护卫们从马车上扶下几名妇人小孩。
“这是……”
董济和抚须叹道:“秦蔡两家三代联姻,如今一朝反目,也该把人都接回来。”
贺琬微微愕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再接回来的道理?何况秦家也没把姓蔡的媳妇都打发了……
但他看着那些妇人手上牵着的孩子便明白过来蔡家祯这是在留后路,算是给蔡家留点血脉。
那边董济和目光一扫,皱了皱眉,向护卫问道:“八丫头呢?蔡家祯不放人?”
“报董先生,蔡总兵迎了蔡家小姐回去,并未为难我们,允我们把姑姑们带回来,蔡家有不愿放人的,他还劝他们……但就是,八小姐正临盆待产,她不肯回来。”
董济和再叹了一声,自语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蔡悟真其人重情,总不至于苛待了她。”
他摇了摇头,向贺琬道:“贺老板可以开船了。”
贺琬一愣。
“秦大将军还没来……”
“他不走。”董济和拱手道:“董某也不走。秦家老少,便托付给贺老板了。”
贺琬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侯爷让自己把粮草运来,却又把人运走。为什么?
锦州城头。
秦山海倚着城垛坐着,残破的身躯似要被风吹倒。
夏向维站在他身边,长叹道:“学生还想再劝劝大将军,现在走还来得及。”
见秦山海不应,他又道:“大将军你此时才告知学生要去支援,在学生看来,这简止是天方夜谭。不说如今连步卒都登了船,锦州城就剩秦将军你一人。便说此役奔袭千里,折转腾挪,再让他们回来也无太大用处,不如保存实力,以待来时。”
“有了马便有骑兵。”秦山海淡淡道。
夏向维一愣,摇了摇头道:“这数万将士老师之所以不带,便是因他们不会骑术,就算有马有何用?三万关宁铁骑尽出,哪还能有骑兵?大将军久不出户,怕是有些……了,就听学生一句劝,乘船去胶东吧。”
秦山海用仅有的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断腿处,道:“怀远侯给我说过一个故事……”
夏向维心道:“他又说故事了?”
“他说,夷国有个叫霍金的人,全身只有三个指头能动。却就凭这三个指头,发明了一种叫电灯的东西,这个电灯实在是……”
夏向维一愣。
老师跟我说的明明是,电灯是一个叫爱迪生的人发明的啊……难道他叫霍金·爱迪生?多奇怪的名字啊。
秦山海缓缓道:“我是个粗人,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想来想去,我会做的事也唯有打仗而已。如今河山破碎,能凭一己所长擎天柱地,挽家国于危难,何其幸甚?生而为人,几人能实现这样的抱负?”
夏向维苦笑起来:“话虽如此,但大将军该知道这仗不是想打便能去打的,难道你还能变出一支骑兵?”
话音未了,本已空无一人的锦州城内,忽然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愈发响亮。
夏向维转头看去,不由呆住。
只见一支队伍从校场奔至锦州城下。这支人马竟有六千之众,甲胄鲜明,气势震天。
“报大将军!我等整列完毕,待大将军示下!”
一句话大喊完,锦州城再次安静下来,仿佛一座空城。
六千人静得落针可闻。
夏向维眯着眼望去,却见这些人大多都是五十余岁的老汉,一个个留着花白的胡子……
第一眼见这支人马他被他们的气势所摄,此时却只觉得暮气深沉。
“秦大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向维已经生气起来。
秦山海并不能站起身,只是抬起他唯一的手,大喝道:“这孩子说你们不是骑兵!告诉他,你们是不是骑兵?!”
“末将七岁控缰,十三岁从戎,曾随大将军日奔八百里,从广宁至沈阳,复战开原,谁敢说末将不是骑兵?!”
“末将八岁上马,曾随大将军奇袭萨哈连部,一日连下九寨,谁敢说末将不是骑兵?!”
“……”
一声声大喝在军阵中响起。
秦山海再抬了抬手,又喝道:“但他嫌你们老了!”
六千人沉默了片刻。
老了……确实是老了啊……
“我等不老!我等还能扬刀!”
“我等还能扬刀……”
声浪猛然掀起,夏向维惊得退了两步。
却听城楼下老卒的喊着喊着,突然有人喊道:“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不错,死也要在死在家乡!”
“我等不要南逃,唯愿效死向辽东!”
“……”
秦山海蓦然红了眼眶。
他转不了身,也没办法支起身子看看城垛后面那些老卒,只好继续以一个废人的姿态大喊。
“我秦山海无能,未能收复你们的家乡。但有生之年,我愿带你们再回去看一看,我们去抚顺、沈阳、辽阳、盖州……握紧你们的刀,我们回去!”
“愿随大将军死战!”
……
夏向维又退了两步,耳边的阵阵呼喊逼得他似乎说不出话来。
“秦大将军,你疯了?!你们没有马啊……”
秦山海似有哽咽,却似乎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开口,只有一句硬得像铁一样的话。
“建奴军中,多的是马……”
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曾经十八岁的少年心中有一个执念。
我秦山海的名字,也是山海关的名字。那我,便该是这天下的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