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年本可以换一个说法，比如承诺以后会给王笑、王芳送银子。</p>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将心中所想据实说出来。</p>
一则是他将王笑在京郊的所为看在眼里，二则他是很有些佩服王珍的。</p>
张永年是个武夫，很多道理都是以前王珍与他说过，又藏在心里琢磨了许多年才慢慢想明白的。</p>
道理既然是王珍引导自己想明白的，想来王珍的弟弟也是同辈中人。</p>
此时一口气说完，他看向王笑，颇有些紧张。</p>
却见王笑只是稍稍惊讶了一下，之后便恢复一派淡定的神色，隐隐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p>
张永年微微有些失望。</p>
王笑则是一脸严肃地提笔在纸上记了一笔，又道：“接下来，我考你几道题吧。”</p>
……</p>
一场面试下来，张永年觉得很是累人。</p>
等出了这间屋子，闻着了外面的空气，他才心神松弛下来。</p>
此时他才发现，那个少年竟是不知不知中让自己感到了紧张。</p>
再想起王笑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心中还是觉得震惊不已。</p>
小小年纪竟然就这样高深莫测。</p>
自己这个武夫，缺的就是这样的朝堂上的权谋智慧……</p>
等厨房做好了菜，几人便一起到厅里吃宵夜。</p>
张永年四下一看，只有自己与王家三兄弟，一共四人。</p>
他们并没有留邱鹏程。</p>
哈哈。</p>
“刚才是公事公办，如有失礼处还请张兄见谅。”王笑手里拿着筷子，说了一句。</p>
他现在的长相还很少年气，此时便显得颇为乖巧。</p>
张永年却有些又敬又怕，忙不跌地道：“附马爷公私分明，我心中只有敬佩。”</p>
“那就不见外了，开动吧。”王笑很是喜滋滋地提议道。</p>
他也确实不见外，下箸如飞，吃得颇为专注。</p>
桌上肉菜颇多，秘制酱肘子、芫爆里脊、京都排骨、爆炒腰花等等，皆是张永年爱吃的菜。</p>
另还有些素菜也是口感极佳。</p>
还有酒，备得足足的。别的地方缺酒，王珠的逸园却不可能缺。</p>
张永年只扫一眼，便暗赞王珠待客周全，忙举杯敬了王珠一杯。</p>
酒入喉，张永年微微一愣。</p>
王珠便笑道：“这酒，是新丰酒的酿法。”</p>
新丰乃长安故地，今楚时属西安城，称临潼县。正是最近被唐中元攻下之地。</p>
张永年思及至此，轻轻一叹。</p>
耳边却听王珠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我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张兄，却早听兄长提过张兄的侠气与壮志。因此思来想去，便用这新丰酒招待，预祝张兄来年战功彪炳，有朝一日为朝庭收复西安，荡平天下！”</p>
“好！”张永年心头一暖，大感快意，举杯又敬了王珠一杯。</p>
“二爷不仅为人周全，还知我懂我！”他心中感怀，一时无以言表，只好朗声道：“相逢义气为君饮!”</p>
说着，又是一杯酒下肚。</p>
王笑嘴里正嚼着一块里脊，心里却是翻了个大白眼。</p>
为人周全？我这个二哥为人不要太刻薄哦。</p>
收复西安？这明显是在套路你啊，二哥当年还给唐中元献策让他攻打京城你知道不？</p>
为君饮？最开始提出来要禁酒的就是这个王老二你知道不？</p>
座上，三人聊得火热，一人埋头吃得专注。</p>
张永年有心与王笑多说几句，偏偏王笑一直忙着夹菜，便一直找不到机会。</p>
等好不容易见王笑放下筷子，他正想敬一杯。</p>
却听王笑道：“大哥，二哥，张兄，我吃饱了。”</p>
王珍苦笑不已。</p>
王珠淡淡道：“给你备了车马，想滚就滚。”</p>
“谢谢二哥。”王笑脸上笑吟吟道：“这个芫爆里脊和京都排骨味道都不错。”</p>
“已经给你打包了，带着滚吧。”</p>
王笑比了个大姆指，道：“二哥不仅为人周全，还知我懂我！”</p>
张永年见他拿自己的话打趣王珠，心中觉得颇为不妥——当弟弟的怎么能对嫡亲兄长这么没礼貌呢。</p>
但他确实有些被王笑的‘权谋智慧’唬住，一时也不敢出声。</p>
下一刻，王笑却是笑道：“张兄等我消息吧，安安心心的。”</p>
张永年一愣，却见王笑已施施然出了屋子。</p>
……</p>
一上马车，王笑便感受到了王珠的周全之处。</p>
竟是有两个食盒。</p>
每层屉里都装着两样小菜，量不大，却精致。</p>
还有两壶小酒，打开一闻，桂花香的女儿红。</p>
一份给芊芊，一份给缨儿。</p>
二哥知我懂我啊——王笑暗叹不已。</p>
自己就不该当王老二的弟弟，该去当他的客户才是。</p>
马车缓缓走起来，王笑回想起与张永年说的那些话，淡淡一笑。</p>
刚才是故意不怎么搭理张永年的。</p>
就是要大用他，才要给他留点神秘感。</p>
这个巡捕营都司还算有志向与想法，当了将军之后也开始读些书。</p>
就是不知他哪里听的大道理，竟还敢跟自己一套一套的。</p>
还大道至简，应该是从大哥那里学来的，但学得也太‘简’了。</p>
自己是什么人？</p>
——刚从钱承运、卢正初那些老狐狸手底下过过招的小狐狸。</p>
能被他唬住吗？</p>
还‘陛下是千古明君’哈哈，见过陛下几回？</p>
心中这般想着有的没的，过了一会，王笑忽然皱了皱眉，向车夫问道：“最近怎么没看到桑落？”</p>
“桑落姑娘做错了事，被二爷赶出府了。”</p>
王笑愣了愣。</p>
王老二也太不讲情面了。</p>
但也许是自己太讲情面了。</p>
再问那车夫，别的却也不太清楚……</p>
下了马车，他提着食盒子到了积雪巷，却见大门紧锁。</p>
唐芊芊竟是又不在家。</p>
王笑是有钥匙的，便开了门进去看一看。</p>
走了一圈，却见桌上放了一封信……</p>
“笑郎若是见了这封信，想来是你我之间有默契。”</p>
只看了开头这一句话，王笑便轻轻笑了笑。</p>
“人家有件急事需出京去办，快则十余日回来，慢则经年累月，望君勿忧。”</p>
王笑脸上的笑容便淡下来。</p>
经年累月？</p>
经年累月下去，唐中元都打到京城了，还有什么事办不完？</p>
这显然是颇危险的事！</p>
王笑便皱了皱眉。</p>
却见唐芊芊在最后又补了一句：“此事琐碎，却无危险，笑郎切勿挂怀。”</p>
紧皱的眉头便松开来。</p>
但没过多久，王笑的眉头又皱起来。</p>
唐芊芊那女人显然是极了解自己的。</p>
那她最后加的这句话，反而更说明那事情十分危险。</p>
他便收起信，在屋中翻找起来。</p>
这间屋子他是常呆的，各项物品的位置他都颇为了解。</p>
整洁简单的屋子，翻来找去半点线索也找不到。</p>
他不甘心，又翻了良久，竟还真在衣柜里找到一道暗门。</p>
从暗门一路过去，又是一个女子的闺房。</p>
烛光一照，王笑吓了一跳，惊道：“芊芊？”</p>
再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件挂着的戏服，看样式是唱旦角的。</p>
房里摆着许多乐器，琵琶、琴、瑟都有，墙上还挂着些舞扇。</p>
中间的桌子上却是摊着几本册子，地上还放了一箱账。</p>
王笑先打开门到院子看了看。</p>
秋千架。</p>
果然是陈圆圆的宅子，吴中名伶嘛。</p>
他便返回到屋里看了看桌上的册子。</p>
翻了一会，王笑不由不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p>
“傻女人。”</p>
你表现的万事从容不迫，却是将难处都藏在了这些纸墨中。</p>
还以为你对煤炭的生意信手拈来，却是记了满满的两本账。</p>
还以为你账记得漂亮，却是算错了许多遍，勾勾划划，最后再重新誊抄一遍。</p>
还以为你对京城四大商家了如执掌，却是从这二十八家里一点一点筛出来的。</p>
还以为你对融资的方案一说就懂，却是足足将成本分红各个数字举例算了满满一册……</p>
将手中的账册放下，又拿起一本册子翻开来，王笑不由一愣。</p>
这本册子上却全是简笔画像。</p>
她画功颇差，却还是能看出每一页上画的都是王笑。</p>
有的是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有的是他翻墙的样子。</p>
竟还有一张是他躺在榻上被迷晕的样子。</p>
她没有用工笔，只是在写账之余用毛笔简单画的，也没有丹青上色，便如小人书一般傻气……</p>
烛光照着册子里的王笑，捧着册子的王笑默立良久。</p>
夜色中，他终究是轻叹了一句：</p>
“你干的是杀官造反的买卖，处境就真的像我所见到的那样风平浪静吗？”</p>
……</p>
同一时间。</p>
紫荆关。</p>
此处为京畿通往太行山的要道，有畿南第一雄关之称，是太行八陉第七陉、天下九塞第四塞。</p>
月光之下，紫荆岭之上，二十余骑狂奔而至。</p>
“末将京营奋武营游击将军包武，有要事往大同请见孙将军，还请验符通关！”</p>
“末将京营包武……”</p>
如此喊了数声，关隘上方才有火把亮起，映出那“紫塞荆城”四个铁划银勾的大字。</p>
“懂不懂规矩？！夜里喊关，若不是看你们是从京城方向来的，老子便当你们是反贼的探马，将你们射杀喽！”关城上的守军大喊道。</p>
唐伯望便喊道：“军情如火，还请放下吊篮，核验令符、尽早开关！”</p>
关城上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p>
一行骑士中，一个瘦瘦小小的黑面青年转头回望了京师一眼，探手进怀，轻轻摩挲着怀里的檀木梳子……</p>
过了一会，关门缓缓打开。</p>
“包将军，小的提醒一句，山西瘟疫闹得厉害，若是有个咳嗽发热的便在路上养好了，别等到了大同城下被放箭射死了……”</p>
“路上的干粮也请自己带足了，这一路上可都找不到吃的……”</p>
唐伯望点点头，策马向前。</p>
月色中，雄关巍峨，千年依旧。</p>
唐芊芊捏着木梳，心道：“这样的情况，来年孙白谷还想守住山西、保住宣大？”</p>
莫说是孙白谷，就算是孙膑、白起、鬼谷在世，也休想挡住我义军的铁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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