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淳宁低下头，缓缓道：“我是父皇的血脉，也是大楚皇室的血脉……”</p>
她声音很轻。</p>
“我从小长在这宫闱之中，一直觉得当公主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不论做什么都有嬷嬷管教，活得不是自己。一直到成了亲，我才发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有些馋嘴、喜欢逛市集的丫头片子……但我是公主，公主只能住在十王府，一年也见不到夫君几次……”</p>
她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要在心里下某个决定。</p>
“十王府里，所有公主都那样活着，每天像是被关笼子里的鸟，一直活到年华老去，姑姑们和姐姐们都是那样，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虽然我真的很怕那样活完这辈子，但我接受，我可以永远不去街上吃那些小零嘴，焦圈、炸灌肠、猪肉脯……”</p>
“因为我是大楚皇室的血脉，我愿意依照祖制，恭恭顺顺地活成十王府里一个孤独到老的公主。”</p>
“但现在，我不能那样活了……”</p>
她声音陡然变得坚决起来。</p>
“社稷危亡，我虽是女儿家，却也想要站出来，因为我是这大楚皇室的血脉。”</p>
她抬起头看向延光帝。</p>
“太祖皇帝龙飞寰宇，并吞八荒。驱蒙元于沙漠，还汉人江山，曶爽暗昧，咸际光明，从此华夏复为天下主。天下兴亡有数，社稷更替有时，我周氏享国近三百年，如今乱世再临，皇位或许会丢，宗庙或许会断，但，太祖遗志要有人承继！”</p>
“东虏入塞，蓟镇六城惨遭屠戮，百万生黎沦为建奴刀下亡魂，当此危亡之际，父皇身为太祖之直系子孙，正当以驱逐外虏、庇护子民为己第一要任，理应暂抛荣辱与兴亡之念，驱虏于关外。而非只念我周氏社稷，致京畿百姓与宗庙陪葬。”</p>
她说着，缓缓站起身。</p>
“儿臣请父皇下诏，招孙白谷回援，再安抚唐中元，共击建奴！先保华夏正溯，再保周氏江山。”</p>
延光帝脸上一片煞白，抬起手指着淳宁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p>
“儿臣知道。”</p>
“王笑让你这么做的？是吧，朕知道，他临行前去找过你……”延光帝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大喝道：“你疯了，你被他蒙骗了知道吗？原来他是投靠了唐逆！他是要把朕的江山献给唐逆！”</p>
淳宁摇了摇头。</p>
“夫君他想的无非是让天下人过得太平些……为了这一点太平，他不惜以身犯险也要逼回建奴。为此他呕心沥血，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岔子，永平府被屠，左首辅大病不起，那，我只好站出来。”</p>
“父皇，儿臣再问你一句，招回孙白谷，先逼退了建奴，好不好？如此，我们是能守住京城的。”</p>
延光帝怒吼道：“朕不答应！”</p>
~~</p>
太原城。</p>
唐中元缓缓道：“朕答应你。”</p>
唐芊芊跪地抱拳道：“儿臣愿领二十轻骑，往大同劝退孙白谷，为父皇拿下山西全境！”</p>
“允。”</p>
~~</p>
“朕不答应！”</p>
淳宁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p>
“若我再聪明些，或许有办法劝动父皇，可惜我还不够聪明……”</p>
如此低声念叨了一会，淳宁重新抬起头，看着延光帝的眼睛，缓慢而有力地说道：“皇父近来抱恙在身，不如休养一些时日，以保重龙体。”</p>
“你要做什么？！”</p>
“周衍！”</p>
淳宁一声清喝，乾清宫的宫门被人打开，延光帝转头看去，一时惊愕在那里。</p>
只见一千余虎贲卫兵卒提刀在手，排开来站在殿门之外。</p>
为首的周衍一身戎装，腰前佩一柄长剑，英姿勃发。</p>
卞修永领着一般臣子站在周衍身后，脸上神色郑重。</p>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p>
“我父皇病了。”淳宁喊道，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儿臣请父皇保重龙体，暂抛国事，由齐王监国。”</p>
“儿臣……愿为父皇监国，请父皇保重龙体。”</p>
“臣等，请陛下保重龙体！”</p>
“请陛下下旨，允齐王监国……”</p>
延光帝只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晃，几乎要晕过去。</p>
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晕，扶着御案强撑着站住。</p>
“王芳！王芳……”</p>
“王芳！狗太监你人呢？！”</p>
……</p>
淳宁伸出手，拾起地上那道册封皇太孙的诏书，撕开。</p>
诏书被一点一点撕得粉碎。</p>
“王芳不会来的。”淳宁低声道，“父皇安心歇养些时日，可好？”</p>
“孽障！”</p>
“臣等请陛下保重龙体……”</p>
终于，延光帝扶着脑袋，向后退了两步，眼一黑，栽倒下去……</p>
“快！陛下又晕倒了……”</p>
“当此危局，陛下龙体抱恙，臣等请齐王勿惧艰难，暂摄国政！”</p>
“臣等，请齐王监国……”</p>
~~</p>
唐芊芊牵马出了太原城，拿佩剑指了指唐节。</p>
“待我拿下宣大，你自可与建奴一较高下。”</p>
唐节冷哼道：“你算计我，激我在父皇面前为你作保。”</p>
“是又如何？”</p>
唐节轻笑一声，昂然道：“那就等着看我剁了奴酋的耳朵来下酒。”</p>
“大言不惭。”</p>
~~</p>
淳宁捏着撕碎的诏书走出乾清宫，拍了拍周衍的肩。</p>
“监国事重，你不可不慎。”</p>
周衍脸色有些苍白，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问道：“父皇会不会震怒？”</p>
“他已经震怒了，如今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速去接手政事，下诏召回孙白谷。还有，你亲自见神机营杜正和一面，安抚住他。”</p>
周衍点点头，见淳宁要走，不由问道：“皇姐你……”</p>
淳宁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总归是女子，不便干涉朝政，你万事多与宋先生商量便是。”</p>
~~</p>
唐芊芊策马往宁武关奔去。</p>
花枝问道：“我们带这一点人去，要是被乱箭射死了什么办？”</p>
唐芊芊随手便抛了一块令牌给她。</p>
花枝接过一看，却是锦衣卫的通关令牌。</p>
“那要是你劝不动孙白谷放弃宣大怎么办？”</p>
“他会走的，此事不仅是我们这边在布置，京城必还有安排。”</p>
花枝不由叹道：“王笑如今都这么老谋深算了？”</p>
“嘁，还不是我教的。”唐芊芊不由笑了一下。</p>
~~</p>
淳宁回到十王府，提笔写就一封信，交给鲁嬷嬷。</p>
“送去清水坊王家，亲手交到王珍走上。”</p>
“可是宫门已经落钥了，京城也已宵禁，老奴……”</p>
淳宁便又抛了一块令牌出去。</p>
“记得，亲手将给他。”</p>
“是……”</p>
淳宁看着鲁嬷嬷离开，方才一跤跌坐在椅子上。</p>
今夜，自己亲手逼宫了自己的父皇，那一句‘当自己是安乐公主吗’竟是转眼之间一语成谶……</p>
她这般想着，眼中不由又有泪水落下来。</p>
好一会，她从屉里拿出一袋核桃仁，小瓣小瓣地咬了几颗。</p>
记忆里，王笑手抬了抬：“唔，给你带了几包零食。”</p>
秦小竺嘿嘿笑道：“等你吃完，我们也打完建奴回来了……”</p>
~~</p>
一轮明月高挂。</p>
月光下，相隔千里的两个女子心中同时想起一个念头——</p>
“我都按你交待的做了，逼建奴三十万大军回援。但你若回不来，便是亲手陷你与绝境……”</p>
~~</p>
同一片月光下，王笑手中刀斩落，策马驰入村堡，周围一切火光与血色……</p>
</p>sxbiquge/read/2/24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