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东北方向四十里，隔着黄河，有山名曰“安然山”。</p>
童元纬若是肯派探马北渡黄河，再绕过安然山看一看，就能看到安然山北面营帐森严，一支兵马正潜伏于此。</p>
十余天以来，这片营地一直都很安静。士卒们每穿戴好盔甲，握着武器坐在营中待命，不言不语。</p>
若要形容这支军队给人的感觉，那就是……像铁。</p>
像铁一样沉默、像铁一样坚韧。</p>
但到了这一天，就连他们也渐渐受够了这种沉闷枯燥，被压在心中的杀气如黄河受困于大堤，随时想要爆发。</p>
终于，有老兵猛地站起身，把手中的长刀在地上重重一敲，星火四渐。</p>
“我们到底还在等什么？国公危急、徐州危急！为何还不让我们出击？”</p>
“肃静！”一名校官喝骂道，“将军有令，让尔等整装待命。”</p>
老兵烦躁地呲了呲牙，如同一头受困于笼的野兽。</p>
但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小声地嘟囔道：“待命待命，每天就是待命，待来待去都是白等。”</p>
时间已是午后，看来今天又是没仗可以打，又是他娘的枯坐一天。</p>
徐州破城在即，将军依旧按兵不动，鬼知道他在等什么。</p>
……</p>
安然山顶，蔡悟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眯着眼向远处眺望。</p>
他没有披甲，只穿着一身便服，臂上缠着一条白布。</p>
即使没有这条白布，他整个人的气质依旧是个阴鹜的带孝子。</p>
蔡悟真眼神凌厉，目光没有看向西南方向的徐州，哪怕那里战云密布，杀声振天。</p>
他看的方向是西北。</p>
这次，能让他出击的不会是来自徐州城国公下达的命令，而是西北方向的消息。</p>
他比帐中的老兵还要烦躁，仿佛是心中有剑正在铮然龙鸣，想要腾起杀人。</p>
这次出发前，王珍找蔡悟真谈过一次……</p>
彼时，他们坐在东阿县赵牛河河畔的一户人家院中，这户人家有八口人，其乐融融，户主是个七旬老翁，乐呵呵地拿自家做的豆腐招待他们。</p>
王珍指了指老翁的儿子儿媳，向蔡悟真道：“将军最知破家之苦、丧亲之痛，倘若黄河溃决，破家而痛失眷爱如将军者，数十万户不止……今日我送将军出征，唯一言以告，‘小不忍则乱大谋’，还请勿以舍弟一人之性命为念，而以大局为重。”</p>
蔡悟真犹记得，当时王珍自己说完之后，转头又看向那个老翁，苦笑道：“多谢老丈款待，但对不住了，还是得请老丈举家迁往河北。”</p>
那老翁手里还端着一碗小腌鱼，闻言脸上的笑容顿去，枯瘦的手抖得厉害，碗碟一个没拿稳，咣当一声碎在地上。</p>
“王大人呐，老朽都七十岁了，要怎么迁呐……”</p>
其后，蔡悟真率兵疾奔南面，到了安然山之后，却是十几日的苦等。</p>
等待和疑惑才是最折磨他的东西。</p>
自从在盛京投效王笑以来，这是他最感到不安的一次，因为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p>
——倘若等不来消息，我就坐看关明、童元纬之辈威胁国公与齐王性命不成？</p>
——花露浓并非宿将，带着几个无能书生北上，我真要把大事托付在他们身上？</p>
蔡悟真不信任花爷的能力，更不信任南边的那些个书生，每日望眼欲穿皆等不到这些人的消息，让人每每多添一缕烦闷。</p>
想必王珍也不信任那些人，不然既已派人到开封阻止黄河决堤，又何必再迁移山东百姓？</p>
“我先击败关明、童元纬，亲自去取开封便是！”</p>
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这个念头，蔡悟真一次次压下去。</p>
今天徐州将陷，这个念头犹为强烈。</p>
时间一点点地去，天空中一群侯鸟飞来，官道上安安静静……</p>
蔡悟真按住剑柄，眉毛微微抖动。</p>
救国公，亲自取开封……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岂可与几个书生谋事……破家数十万户……</p>
脑中念头转来转去，忽然，蔡悟真猛地瞪大了眼，只见官道上两匹快马相继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拼了命地驱马。</p>
终于……</p>
“报！花将军已探明郑元化于黄河北道伏兵八处，带兵扫荡，现已歼灭商胡埽、李固陵之伏兵……”</p>
“报！庄将军已借兵歼灭南瓠子、花园口之伏兵……”</p>
~~</p>
徐州。</p>
左明静终于跑到了城头。</p>
城头上已有许多关明的家丁冲上来，满地都是鲜血。</p>
没多少人顾得上她，到处都是厮杀、呐喊，箭矢如雨不停落下，她身后那些追过来的护卫一上城头就被乱糟糟的战场冲散。</p>
“左大人……”</p>
左明静并不回头，而是向两边看了看，好不容易才看到王笑的大旗正矗立在一个城墩上，她连忙提着官袍向那边跑去……</p>
“那有个官！”有人兴奋地大喊着。</p>
左明静恍若未闻，她耳里几乎听不到杀喊声，一心只盼着看到王笑的身影。</p>
一柄刀已挥至她身前。</p>
“噗”的几声响，却是城头上一列持长矛的守军并肩冲杀，一连刺中了好几个攻城兵士，将他们顶下城头。</p>
“杀啊！与徐州共存亡……”</p>
左明静也被带倒在地，她一个女子在这个纷乱的战场上仿佛是洪水中的一只蚂蚁。</p>
再爬起来时，身上脸上已沾了血迹，膝盖疼得厉害，似乎是刺进了什么东西，每一步都是剧痛，能感到血一直顺着小腿流下去，她脚步也踉跄起来。</p>
她咬着牙，倔强地沿着城墙里侧继续走。</p>
前头又是一阵狂呼。</p>
“杀了王笑！”</p>
只见许多敌兵爬上云梯，从这一段城墙跃上来，向着王笑的旗帜方向就冲过去，几个守卫猝不及防，被砍翻在地。</p>
左明静脚步不停，却有一个凶神恶煞的敌兵向她冲过来。</p>
此时乱战之中，对方却还是浮起一个狰狞的狂笑。</p>
“小美人！”</p>
他咂了咂嘴，眼中有贪婪、有遗憾、也有暴戮，似乎眼下的情况下哪怕只能亲手杀一个美人也能让他感到快意。</p>
左明静眼中抹上一缕悲色，退了两步，低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断刀。</p>
那敌兵已扬起了刀。</p>
左明静拿着断刀，一瞬间想至自己死了也好。</p>
死了，也就此断了那些非份念想，不至万一给家族蒙羞、辜负殿下信任……但可惜，本想死前能把那些埋藏许久的话告诉他的……</p>
眼前的敌兵才要挥刀，膝弯上却爆起一团血花，整个人栽倒在地。</p>
“砰！”</p>
左明静转头看去，只见王笑拨开一个亲卫向这边大步过来。</p>
他手上拿着人火铳，“咔”地转动了一下，一抬手对准一个攻城的士卒又是“砰”的一声，但目光却是一直都是落在左明静身上。</p>
王笑走到左明静面前，眼中冒火，带着少有的雷霆大怒。</p>
接着，他手上的火铳对准地上那个还在惨叫不停的敌兵的脑门，凑近了，才再次扣下扳机。</p>
“砰！”</p>
血花才溅起来的一瞬间，左明静想要闭上眼，王笑整个人已挡在她面前。</p>
她抬头看着他，心中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咙里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p>
王笑脑门上似乎都写着恼火。</p>
左明静低下头，轻声道：“你别生气好不好？”</p>
这句话完全不同于她平时的做派。</p>
依她的性格，若在往常大抵上便是一句“下官冒失，还请国公责罚”然后再补一句“实有要事求见”作为借口。</p>
但现在死亡逼近，她想的就只有……如果要死，真不想在死前他还在生自己的气。</p>
王笑叹了叹，似不忍再生她的气，问道：“受伤了没有？”</p>
“没……没有……”</p>
王笑目光在她膝上一扫，道：“既然来了，一会和我一起撤走吧。”</p>
左明静头埋得更低，觉得他这句话里是少有的宽容和宠溺。</p>
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王笑提了起来。</p>
……</p>
王笑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半扛在自己肩上，转身就向城墩那边走去。</p>
路上他还抬起另一只手，射杀了一个看起来很凶悍的攻城士卒。</p>
左明静脑袋懵懵，觉得晕晕乎乎的。</p>
她半倚着王笑的肩，感到他的肩甲又冰又硬，但她的耳朵却热得厉害，脚尖也沾不到地面，整个人轻飘飘的。</p>
目光看去，王笑比上次又瘦了几分，呼吸还是不顺畅的样子。</p>
“原来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啊。”她心想。</p>
再看着王笑一边还在拿火铳射人，左明静于是也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断刀，但没砍到什么人。</p>
她于是把断刀向一个在攀城头的敌兵掷过去。</p>
哎呀……没掷到……</p>
被这样半抱半扛着，迷迷糊糊好一会之后，她忽然惊醒起来。</p>
——左明静，你在干什么？这里是战场，你怎么能这么欢喜……今日若是要死了，你或能向他表明心迹。但倘若能得平安，你难道要弃名节、误家族、叛殿下不成？</p>
……</p>
“国公……左大人。”</p>
进了城墩，每每有人打招呼，左明静都觉心惊——自己和他这个样子，被人看到的话成何体统？</p>
好不容易王笑把她放下来，她四下一看，只见城墩里也已没剩多少亲卫，多是些伤兵。</p>
王笑走到内窗前向城内看了看，低声自语了一句：“大概还要再撑半个时辰，给齐王时间撤走。”</p>
接着他给手铳装填了子弹，深深看了左明静一眼，道：“你在这里等我，别再乱跑了。”</p>
“是。”左明静应下。</p>
见王笑又走了出去，她虽还担忧，但想着好在现在离他已经很近，就算有万一也能死在一起。</p>
于是她稍感安慰，艰难地走了两步，去给伤兵们包扎伤口。</p>
不时能听到王笑在外面发号施令的声音，待到听他向士卒们说“我不会在你们任何一个之前撤走”，她心神一颤，却又慢慢心静下来……</p>
许久之后，王笑重新走进来，把火铳丢在一个箱子里，又向内城方向看了看，拿起一柄长刀。</p>
他看向左明静，目光深遂。</p>
“膝盖受伤了？”</p>
“没……”左明静本想否认，对上他灼灼目光，终还是承认下来。</p>
“是。”</p>
王笑没说什么，解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就把她背了起来。</p>
“国公……”</p>
左明静惊呼一声，万分惶恐。</p>
“别动！”王笑低喝着，拿披风给她绑起来。</p>
他手用力一扎，那披风勒着左明静的细细腰肢，把她紧紧绑在背上。</p>
“扶好。”</p>
左明静满脑子只有“与礼不合”四字，手也不敢去环他的脖颈，最后只好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又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有人看到自己。</p>
好在战场上别人都忙着保命，虽看到国公爷背着个官员，一时也没功夫去看这人是男是女又是谁。</p>
左明静本来就清瘦，这两年吃斋念佛，更是轻减不少，王笑背着也不费力。</p>
从城墩杀出去，放眼看去，只见城头上已又多了不少攻城的士卒，两边都被封堵住。</p>
那些攻城敌兵一见王笑，纷纷向这杀边来……</p>
“杀了王笑啊！”</p>
“保护国公，杀出去……”</p>
左明静在王笑背上转头看去，到处都是刀枪剑影。</p>
她以往只当他领兵出征是如那些督师一样在阵中运筹帷幄，今日才知战场上他也是离死这么近，想到这里，她眼中有泪水落下，滴在王笑脖颈上。</p>
心里有些后悔，悔自己不该来，最后成了他的拖累。</p>
但又觉不后悔，这样凶险的阵战，倘若自己不来、他却有了万一，她不知该如何承受……</p>
脑中糊里糊涂想着这些，左明静再回过神，见前面敌军渐多，王笑这边似乎冲不过去了。</p>
她心中忽然下了决心，伸出手搂在王笑腰间。</p>
“王笑，我今日来，是有话想与你说……”</p>
披风绑在王笑腰间、打了个结，绑着他和左明静，而这个结，已被她握在手里。</p>
她决定解开这个结，也解开自己的心结。</p>
——我许是不该过来，成了你的负担，那就放下我吧，我死之前能把那些话与你说了，也就无憾了……</p>
她贴着王笑的背，手指一点点解着那个披风扎的结，声音轻轻柔柔的说了起来。</p>
“王笑，其实在当年我就……”</p>
“轰”的一声炮响，声音很远，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p>
王笑愣了一下，喃喃道：“来了？！”</p>
远处，从第一声炮火之后，轰隆隆的声音就未再停下来。</p>
极目眺望，只见董元纬军中一片大乱，乱象又渐渐向关明军中传染过去……</p>
“是了，是了……”</p>
王笑忽然笑起来，转了一个身，道：“明静，开封之事成了！郑州之事成了！”</p>
他转过身，左明静被他背着也被转到后面去。</p>
第一眼没看到她，王笑又转了个身，像个傻乎乎的痴呆儿。</p>
他似乎很想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p>
如此转了整整一圈之后，他才回过头，看着左明静的侧脸，笑道：“明静，看到了吗？我们做成了啊……”</p>
左明静微微一愣，迟疑了片刻之后，低下眉眼收起那缕哀伤，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p>
“是啊，做成了，下官恭喜国公。”</p>
王笑又笑了笑，点点头。</p>
“快，传我命令，让秦将军不必再走沛县，火速出城、击关明大营！”</p>
“是！”</p>
王笑又亲自从身后的擎旗兵手中接过大旗，高喊道：“将士们，援兵已至，击败关明、童元纬便在今日……”</p>
城头上守军轰然应诺，士气终于沸腾。</p>
……</p>
天地轰隆作响。</p>
从城头看去，只见黄河北岸大堤上人影越来越多，旗帜翻飞，一座座炮火从北岸大堤向敌阵中吐出炮弹。</p>
援军已开始渡河，速度飞快。</p>
隔着这么远，徐州守州也能感受到这支援军的战力昂然，如脱牢的猛虎。</p>
如果关明与董元纬麾下是百战强军，这一战未必没有先攻下徐州，在据城防守的可能。</p>
但关明早被王笑击败过一次，一见援兵火炮凶狠，先就怯了三分，并不敢再把精锐家丁押在徐州……</p>
~~</p>
欢呼、杀喊、命令、惨叫……周围满是嘈杂纷乱。</p>
左明静心中却是一片安静，她趴在王笑背上，对这些充耳不闻，专心感受着此时的亲近。</p>
她的手依旧搂着王笑的腰，握着那个结，却不舍得马上解开。</p>
她心想：“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吧，这样抱着你……”</p>
暂时并未有太多人注意到她，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反败为胜的狂喜之中。</p>
城门被打开，秦小竺领着一小支骑兵风卷残云般袭向关明的大营……</p>
第一波渡河的援兵杀向董元纬的大阵……</p>
王笑不再发号施令，轻轻咳了几声，连咳嗽中都带着些喜悦……</p>
“结束了，足够了，知足吧。”左明静心想。</p>
她终于解开他腰上的结，身体滑落在地上。</p>
王笑转过头，笑了笑。</p>
左明静也笑了笑，很漂亮，很温婉。</p>
“国公终于使山东免遭大祸，下官为国公贺。”</p>
她语调却再次变得平静下来，有些疏离。</p>
“明静……”</p>
王笑伸出手想要扶她，被她避了一下避开。</p>
“下官马上去安抚徐州民心。”</p>
左明静说罢，转身就走。</p>
膝盖很疼，她咬了咬牙，强撑着迈开腿走了两步。</p>
——今日还是太冲动了，本不该丧失了理智，往后也再不可动念……</p>
下一刻，王笑径直上前，一把就把她横抱在怀里向城内走去。</p>
左明静大惊，拼命挣扎起来。</p>
“别动，我不会放手，但你若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就继续挣。”</p>
王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左明静又急又怕，一时心乱如麻，埋下头、尽量不让人看到。</p>
她这一路被王笑抱了许久，先被抱到城墩内拿了什么东西，接着王笑又抱着她一直下了城头，走到城内。</p>
“守着大门，任何人不得进来。”</p>
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亲卫吩咐了一句，王笑走进民房。</p>
在各处屋中转了一圈，见床铺、桌椅之类的都被拆光了，于是他抱着左明静放到……灶台上的一口大锅里。</p>
“放开我……”</p>
左明静一进民房又开始挣扎，等坐在了锅里，还是愣了一愣。</p>
王笑见她难得有这样呆萌表情，微觉好笑，道：“我想把你煮了吃掉。”</p>
“国公还请自重。”左明静向后缩了缩，脸上红彤彤的，眼神却带着防备还疏远。</p>
她稍稍平息了一下心绪，开口道：“下官是受公主殿下派遣……”</p>
话音未了，一只脚已被王笑握在手里……官靴被褪下来。</p>
王笑用力一扯，“嘶”的一声，她的裤子被撕到了膝弯之上。</p>
左静明骇然，抬起脚一下踹在王笑脸上，自己却是膝盖一痛，疼得落下泪来……</p>
王笑脸上被她踹了一下，反倒心中生起绮意，握着她的脚踝看去，罗袜上的小腿白晰修长，晶莹玉润……膝盖上却插着一支箭头，血还在往下流。</p>
他登时心疼不已。</p>
“国公，别这样了好不好？”左明静满脸都是泪水，努力想把脚抽回去，不想再让王笑看。</p>
“别动，我给你治伤，万一成了跛子怎么办？”</p>
左明静才看到他肩上还挂着一个药箱。</p>
但她还是偏过头，低声道：“不要你治，求你别这样了。”</p>
王笑却已经把她沾了血的罗袜也褪下来，还收到怀里。</p>
左明静更惊，漂亮的脚丫子又缩了缩，努力想从王笑手里抽回来藏进官袍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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