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已行过泰山,再有半日便要到达济南。</p>
王笑策马行在轿旁,正对秦小竺与左明静说故事。</p>
“……聂小倩对宁采臣说,‘那妖物必然还要来杀我们,我们把剑仙的袋子挂在床头’,于是他们挂了袋子,夜里也不敢睡,对着蜡烛坐着。忽然,一只夜叉飞了过来……”</p>
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p>
秦小竺与左明静都是吃了一惊,秦小竺忙从车窗探出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他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p>
王笑侧头看去,左明静手里捧着个剥了一半的桔子,眼里也有好奇和担忧之色。</p>
“唔,那倒也没有……我就是有些渴了。”</p>
秦小竺正想要拿水,左明静闷不吭声地把手里的桔子递了过去……</p>
那桔子入口酸酸甜甜的,王笑再看左明静微微赧然的样子,也觉心里酸酸甜甜的。</p>
“……后来宁采臣果然中了进士,聂小倩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p>
“为什么你说的故事都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啊?”</p>
“那自是有喻意的。”</p>
王笑说着,又瞥了一眼左明静。</p>
这姑娘听完故事就有些翻脸不认人,转过头去不让自己瞧了……唔,鬓边的青丝和半张侧脸也好看的……</p>
她似乎又有些脸红了……</p>
王笑自觉又调戏了一下左明静,心里有小小的得意……</p>
~~</p>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p>
顾横波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转头看去,见到王笑正打开边上的抽屉,似在找什么东西。</p>
“靖安王……”</p>
“唔,你睡你的,我拿个东西。”王笑也不抬头。</p>
顾横波有心想和他说话,早已准备好了说辞。</p>
——很快就要到济南了,这样的机会转瞬即逝……</p>
“前日听到有人唱《牡丹亭》呢,我也唱给靖安王听好不好?”</p>
“嗯?”王笑手里拿着个油布包打开看了一下,随口道:“你还在病着,就不必唱了。”</p>
“戏瘾上来,想唱呢。”</p>
她支起身子,头发披在一边,显得楚楚可怜,目光看着王笑,开口便唱起来。</p>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p>
她病中还很无力,声音轻轻的,却歌喉婉转,极是动听。</p>
王笑虽不懂戏,却也觉得十分悦耳,不由侧头看了顾横波一眼。</p>
两人目光对上,顾横波眼中更有深情,仿佛痴了一般。</p>
她拿起一只纤纤细手,轻拈在脸边,樱口张开,继续往下唱起来。</p>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p>
王笑一愣。</p>
这戏词……好那个啊。</p>
——我看你不是戏瘾上来,是……</p>
下一刻,顾横波恍若不支,身子向下一栽。</p>
王笑下意识一扶,她倚在他怀里,一双手便搂在他脖颈上。</p>
“王爷……”</p>
顾横波似乎被什么顶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片红云,轻呼了一声。</p>
王笑有些愣住,手里的油布包掉在地上,跌落出几颗板栗。</p>
——这……相比起来,刚才自己调戏明静那些话,根本就算不上调戏嘛……</p>
顾横波眼中更有些离迷,加上病中的虚弱,仿佛像是一朵任君采撷的娇花。</p>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脸上红云更浓,羞得闭上眼。</p>
闭了眼之后,她鼓起勇气继续唱起来,连声音都在颤抖。</p>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p>
王笑:“……”</p>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听戏……</p>
……</p>
顾横波觉得额头烫得厉害,脸也烫得厉害。</p>
她其实病得不轻,这时侯每唱一句也是拼尽了全力。</p>
她已要感受到王笑身上那个大变化,感受到自己就要得手了。</p>
激动、喜悦、害羞、害怕……以及病痛中的虚弱,种种感受掺杂在一起,心都有些战栗。</p>
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但她还是努力挪动了一下身子,蹭着王笑……</p>
这样的情况下,她已敢称一句“笑郎”……</p>
“笑郎……要了……”</p>
“都警告过你了,还敢玩火!”王笑忽然把她放到榻上,叱道:“你胆子也是够大。”</p>
他皱了皱眉,在旁边坐下来,又站起来低头看看自己,又坐下来……接着弄着自己的衣袍,显得有些为难。</p>
顾横波有些愕然,勉力撑起身子想要去拉他。</p>
“笑郎,我不要名份……只求能……”</p>
“见过公主殿下!”忽然,马车外传来高呼声。</p>
顾横波愣了一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p>
~~</p>
当王笑的车队缓缓进入济南,在北面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有一队车马缓缓进入正阳门。</p>
这是南楚派来与清朝议和的使团。</p>
去年,沈保当了首辅之后,除了想拉拢王笑,也觉得王笑做事不靠谱……打了一场胜战,既不向朝廷请功,也不与清进行战后协商,这算什么回事?</p>
往后是战是和,总得有个章程。</p>
当然,山东只是藩镇,说了也不算。</p>
这种事当然是要朝廷说的算。</p>
既然是朝廷说的算,当然是议和为好。</p>
想与清朝议和的也绝不仅沈保一人,次辅应节思、太仆寺左少卿马成禹,以及一众朝臣纷纷请奏议和。</p>
提督沿海五镇水师的总兵陈东铭更是自告奋勇,上表请命北使。</p>
当时,唯有兵部右侍郎石梦农坚决反对,极力主战,终难以扭转朝廷决议,又深知陈东铭软弱,请求另择合适人选,依旧被驳回。</p>
石梦农只好亲自请命北使,以免陈东铭卖了社稷利益。</p>
南京朝廷倒是答应了,让石梦农兼右佥都御史,提督河北,联络关东军务,为使团主使。</p>
陈东铭进太子太傅、马成禹进太仆寺卿,二人为副使。</p>
石梦农深知此事乃与虎谋皮,也做好了死在京城的准备。</p>
“望陛下时时记北部之耻,勿以为议和必成,勿以议和为恃。以当社稷为重、以耻仇为念、以沦陷之民为忧,整军饬兵,方可恢复大业……”</p>
石梦农朝年幼的小皇帝三叩九拜,带着使团离开了南京。</p>
他深深感到使团北上与清廷议和无比荒唐。</p>
依朝廷的意思,楚朝与清朝可为兄弟之邦,从两国陛下的年龄考虑,楚帝为兄,清帝为弟。</p>
甚至还可以合力讨逆。</p>
这“逆”指的应该是唐逆……</p>
离京时,石梦农还在想,倘若能南北合力,未必不能收复河山。</p>
——幸而沈首辅还派人联络虢国公,收山东之兵……</p>
百余人的使团顺江而下,走海路到天津。</p>
等在天津下了船,听闻南边传来的一系列消息,石梦农站在海岸边良久无言。</p>
沈首辅致仕又身亡,齐王已叛逆称帝……</p>
这场出使,都还没到北京城,自己这个使团就已经成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p>
国破家亡,当了亡国奴的悲哀涌上心头,不可断绝。</p>
石梦农也只能趴在海岸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p>
哭到声嘶力竭,两次晕阙,醒来之后……差事还得办。</p>
内阁首辅换了人,但陛下还是陛下,他手持的是大楚皇帝的御书,绝不可朝令夕改,半途而废……</p>
没有人理解石梦农捧着御书一路再回京城时是什么样的心情。</p>
清军入城时,他母亲就在京城,绝食而死。</p>
“吾虽妇人,身受国恩,不能苟且求活,寄语吾儿,勿以吾为念……”</p>
石梦农路过正阳门,又想起了母亲的遗言。</p>
他喃喃道:“娘,孩儿此行,亦是孩儿死日也……”</p>
清朝礼部主事高孝贞在正阳门迎接了使团,马车继续向前行进。</p>
到了地方,石梦农掀开车帘,抬头看去,一股怒气冲上脑门。</p>
只见那衙门上分明是“四夷馆”三字。</p>
石梦农猛一转头,盯着高孝贞,道:“我持大楚天子御书,你敢以属国之理相待?”</p>
高孝贞脸色泛起些尴尬,应道:“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p>
他话到这里,压低音量,道:“石大人,何必这样激愤?这是在京城,大清的地盘……”</p>
石梦农不等他说完,重重将车帘摔下。</p>
“我大楚绝非清朝属国。这四夷馆,我宁死不入!”</p>
高孝贞颇为无语,忙派人把事情报上去……</p>
~~</p>
“楚朝使节?北边的还是南边的?”</p>
“南边的。”</p>
多尔衮拿起情报看了看,没了兴趣,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p>
冯伯衡瞥了一眼墙上的地图,揣度着多尔衮的心思,低声问道:“皇叔父摄政王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北边的残楚?”</p>
“本王早就说过,王笑不除,必为我大清心腹之患。”</p>
多尔衮说着,深深皱起了眉。</p>
本来,大清降服朝鲜、蒙古,对内又一直励精图治,国力鼎盛,但这两年在关外苦心经营的局势被破坏了不少……要想一统江山,只怕该求速胜了,偏是在山东被阻挡了步伐……</p>
这几天与诸王商议,讨论今年该西进还是南下,迟迟没有议出结果。</p>
但多尔衮心里已有了个大致的计划。</p>
他抬起手,从北京到山东划了一下,从西安到山东划了一下,又从朝鲜到山东划了一下……</p>
冯伯衡抬眼一瞥,倾刻明白了多尔衮的主张。</p>
“依奴才浅见,诸王提议直取山东,恐不妥当,该先灭唐贼才是。唐中元去岁才大败,正是士气低迷、民心不稳、钱粮紧张之际,我们在开春之际攻打他,不给其休养生息之息,两年内,必可平夺得山西、关陇之地。</p>
而后,我们兵出潼关,顺河而下,直捣济南。到时再从京城出城,两路夹击,同时勒令朝鲜派出海师,袭拢山东沿海,则北楚可破矣!”</p>
多尔衮淡淡道:“这些不用你说。”</p>
“喳,皇叔父摄政王英明神武,自是早有成算。”冯伯衡又道:“只是,奴才认为,还有一路可一起夹击北楚……”</p>
“你是说南楚?”</p>
“是。如今南楚既派人来议和,可见这些尼堪畏惧皇叔父摄政王天威至深。不如联南楚,灭北楚。只要灭北楚,天下间还有谁可挡得了皇叔父摄政王?”</p>
多尔衮目光在地图上的山西一带逡巡,漫不经心地哂道:“又不是傻子,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还能不懂吗?”</p>
冯伯衡道:“王笑让周衍称帝了,称帝有称帝的好,但也有坏处。比如说,有一户人家,家主过世了,侄子想继承家产,却遇到一个恶叔叔,已成了必死之局。这时来了一位贵人,能帮他除掉这个恶叔叔。奴才认为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有时候这家产宁愿给外人……”</p>
多尔衮沉吟起来。</p>
“据奴才所知,王笑杀勋贵、抄孔家、罢科举,忌惮他的人不在少数;反观我大清,承楚朝之制、继正统社稷、传历代旧俗,天下早有归附之心。南楚那边,许多人恨王笑远深过恨我大清朝……”</p>
“但这使团是沈保派来的?”</p>
“不管是沈保派来的还是郑元化派来的,奉的都是那小皇帝的旨,代表的是南边大多数臣子的心愿。”</p>
冯伯衡说到这里,又道:“奴才还得到消息,王笑派人行刺,杀了郑元化的嫡子。如此深仇大恨,加上满朝官员意愿,只要大清有联合南楚之意,此事必成。”</p>
多尔衮冷笑一声,显得有些不屑。</p>
“此事就交给你办吧,从这使团开始……”</p>
“喳!奴才一定办好……”</p>
~~</p>
南楚使团最后被安置在胪鸿寺。</p>
石梦农又提出要到天寿山祭拜皇陵,但一入胪鸿寺就被看管起来。只好在胪鸿寺备上祭祀用的牛羊豕三牲,哭跪着向历代先皇请罪……</p>
他知道,这个荒唐的使命,这个被编织出来的偏安江南的美梦,基本已经破碎了。</p>
给历代先皇告了罪,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尽力维持大楚陛下最后的一点颜面而已……</p>
同时,副使陈东铭已经在冯伯衡的引领下,跪拜了多尔衮。</p>
冯伯衡其实早就与陈东铭有联络,确定了他有投降大清的意思,这才献策给多尔衮,把这功劳拿捏得稳稳的。</p>
“奴才拜见皇叔父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p>
多尔衮拿起陈东铭的情报看了看。</p>
当年大清攻打朝鲜,陈东铭挂平虏将军印,领兵八千救援,结果还没交手,他就已经逃到广鹿岛了……</p>
从情报来看,这个陈东铭唯一能拿出手的战绩,就是招抚张献忠。</p>
以前张献忠还在当兵时,曾犯过军法要被处死,陈东铭见他面相奇特,给他求过情。</p>
张献忠很感念他的恩情,后来每次打仗,只要对面是陈东铭,就带着金银珠宝前去联络,由他牵线搭桥就抚,然后再次叛乱……</p>
多尔衮皱了皱眉。</p>
比起招降陈东铭,他更想招降石梦农。</p>
石梦农二十九岁乡试第二名中举,次年二甲进士及第,官任韩城知县,政绩优异,考选第一,还平定了流寇,算是个文武全才。</p>
而且还是个心有忠义之人。</p>
最近多尔衮尤其喜欢这些有忠义的,不然那种摇摆不定的,今天能投自己,明天又投了王笑,要来何用?</p>
——呵,一群贰臣。</p>
陈东铭见多尔衮不叫自己起来,忙道:“奴才早有归顺大清之心,恨不能早把这头给剃了,只是想到还能在南边为皇叔父摄政王办事,这才苦苦煎熬……”</p>
“你能为本王做什么?”</p>
“奴才可以说服江北军镇、湖广总督归附大清。”</p>
多尔衮脸色一动,把陈东铭唤起来,问道:“本王若要让南楚合力讨逆王笑,你可能促成此事?”</p>
“奴才愿去游说,有八成把握。”</p>
“是吗?那些劣卒真敢再与王笑为敌?”</p>
“那也看是为了谁,为了自立的伪帝他们当然不愿,但若能为大清效力,必万死不辞!”</p>
陈东铭又磕了一个头,道:“南京内阁次辅应思节早有联清讨逆之意,此事奴才愿去促成……”</p>
多尔衮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p>
四面、五面围攻北楚的计划,整个脉络似乎已渐渐清晰起来。</p>
可再派人联络唐中元、张献忠,合力共伐王笑、灭北楚。</p>
他手掌在地图上一拍,仿佛江山在握……</p>
~~</p>
济南。</p>
王康手掌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老夫说了宝儿没死就是没死!谁敢办丧事就先从老夫的尸骨上踏过去。”</p>
“我相公没死,谁想给他治丧,先杀了我们母子俩……呜呜呜……我苦命的孩儿,没出生你爹就失踪了……”</p>
王笑一进家门就听到这样的大吵大嚷声,只觉头痛不已。</p>
踏进大厅一瞧,果然又是王珠这个逆子在惹爹生气……</p>
一旁的钱怡努力顶着那干瘪的肚子站在王康身后,动作看起来像怀胎十个月了。</p>
崔氏也是坐在那哭个不停,二房的婶婶周氏苦苦劝着。</p>
二叔王秫不停揪着胡子。</p>
这个家是越来越吵了……</p>
“人肯定是死了,不办丧事,爹你何时能放下?”王珠道,“何况眼下治丧,三弟的声望……”</p>
王笑眼看这大厅又要炸起来,道:“二哥,停。爹都说了四弟没死,不治丧就不治丧吧……”</p>
接着也不知谁嚷了一句“靖安郡王回府啦”,又是一片乱七八糟。</p>
有人责问下人不知道通报,有人哭诉王宝的遭遇,有人对王笑嘘寒问暖……</p>
再等看到王现一家三口,这种乱烘烘的气氛更被推高了一层。</p>
还难得看到王珠也有动情的时候,过去抱了抱王现,拍了拍对方的背。</p>
王笑只觉得头都有些晕。</p>
但不管怎么说,得要过来先见了爹,再回家见自己可爱的缨儿和朵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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