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本钦等人“逼宫”在即，八思巴只能做出投效唐廷的决定。</p>
高原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清楚，吐蕃决计无法抵御大唐皇帝亲自率领的唐军。吐蕃，必定会纳入唐土。</p>
正是因为如此清醒的认识，八思巴之前才干脆不闻不问，因为势比人强，不如顺其自然。</p>
八思巴虽然这些年不问政事，可对元唐之争一直密切关注，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以他的智慧，如何能不清楚唐廷和唐主的做派？</p>
李唐硬生生的将元廷赶出中原不说，这些年还连年对外用兵，将日国、安南、高丽、蒲甘等国尽数吞并，又占据了南洋和天竺之北。</p>
根本就是虎狼之国，乃是秦国的翻版，比当年的前唐更加强势霸道。</p>
可以说，吐蕃北到甘凉，南到天竺蒲甘，东到四川云南，已经被唐廷三面包围，插翅难逃。</p>
以李洛这种野心勃勃的一代雄主，更甚他的祖宗李世民，怎么可能让元军继续控制吐蕃？</p>
眼下释迦桑布等人为了富贵，决意和唐军为敌，要是自己再不出面，他们就要铤而走险，局面就不可收拾了。</p>
倘若自己被逼迫出面主持抗唐大局，固然会让唐军多耗费很多力气，可最终获胜的，仍然只会是唐军。而彻底得罪大唐的密宗，就真的大难临头了，吐蕃百姓，也会多有死伤。</p>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顺势而为，助唐军一把。这，也是缘法！</p>
“还请两位贵人入僧舍歇息。”八思巴站起来，带上法冠往外走。两个唐国特务随即被送入隐蔽之处藏起来。</p>
八思巴一出来，本来吵吵嚷嚷的寺主和贵族们顿时鸦雀无声。</p>
即便八思巴久不问世事，可仍然是吐蕃至高无上的存在。此时当着他的面，就连本钦也不敢放肆。</p>
大宝法王手捻佛珠，对着释迦桑布等人说道：“大危难之时，佛主启示世间，风雷之后，便是霓虹。一念霹雳，一念欢喜。一瞬黑暗，永世大明。”</p>
释迦桑布等人一起合什行礼。释迦桑布道：“法王妙音，我等聆听如天籁，心如山雪洗。只是，唐军来势汹汹，吐蕃大难临头，还请法王师尊降下法旨鼓舞士气民心，亲临军营，主持大局。”</p>
八思巴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深知今日要是再拒绝他们，他们就要行兵谏了。</p>
大宝法王闭目沉思一会儿，在众人焦虑的等待中睁开湛然有神的双眸，释然说道：“如此，那老衲就走一遭。就去本波山大营吧。”</p>
释迦桑布等人大喜过望，人人笑颜逐开的行礼道：“法王出面，大吐蕃无忧了！”</p>
随即，八思巴法驾起行，在萨迦寺护法僧兵的簇拥下，打起全副法王和国师的仪仗，带着本钦等人，浩浩荡荡的往本波山大营而去。</p>
“呜呜呜——”</p>
法驾未到，钹铙锣鼓和法号的声音就传到本波山大营，吐蕃将士顿时欢声雷动。</p>
法王已到！</p>
等到八思巴法驾到达大营外，吐蕃将士们已经跪了一地。他们当中有贵族的家兵，有寺院的僧兵，还有几万农奴。</p>
总有十余万人。</p>
“见过法王我师，十万欢喜…扎西德勒！”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传来，一浪高过一浪，人人风吹麦浪般下拜，五体投地，亲吻泥土，犹如朝圣。</p>
神色都是无比虔诚。</p>
本钦释迦桑布见此一幕，不由有些嫉妒。</p>
他身居本钦，执政吐蕃政务二十余年，原本以为能掌控吐蕃大局。可是想不到，久不露面的法王一出面，就引起十余万人如此顶礼膜拜。</p>
八思巴向众人示意，令众人起身，接着就被簇拥着走上早就搭建起来的法坛上。</p>
“永沐佛光的善男子们，你们近前来。来，来，来。来到老衲的法坛前。”八思巴发出第一道法旨。</p>
只听“轰”的一声，无数人往前移动，靠近法坛，很快就把法坛围的水泄不通，将大宝法王犹如众星捧月般簇拥起来。</p>
最前面的人摘下头盔，低下脑袋，带着虔诚的笑容，等待大宝法王的摩顶。后面更多的人，则高喊着：“法王我师，十万欢喜，扎西德勒！”</p>
这景象，要是被李洛和崔秀宁看见，一定会说：粉丝太狂热了。</p>
八思巴面带微笑的给吐蕃将领们摩顶，犹如神佛，就差一圈佛光了。</p>
被摩顶的人，都是神色激动，泪流满面，似乎有大欢喜从天而降。</p>
本钦和大贵族们，也都露出满意的笑容。法王一出手，军心就受到极大鼓舞。只要法王当众颁下法旨，要求勇士们誓死抗唐，那么此战就有希望了。</p>
而且，会有更多的吐蕃人，在法王的号召下加入抵抗唐军的队伍。大元也会派出更多的援军，直到将唐军赶出雪域高原。</p>
至于会死伤多少吐蕃百姓这个问题，当然被他们下意识的忽略了。</p>
贱人的命不是命，农奴就是蝼蚁。</p>
果然，八思巴又说道：“老衲的第二道法旨，是要告诉你们…”</p>
所有人顿时全部竖起耳朵，就连法号声和喧嚣声都立刻消失。</p>
“老衲告诉你们，东来的大唐皇帝，不是魔王。他是文殊菩萨在世，佛祖启示，文殊菩萨会骑着象征白象的白马，带着象征大明的军队，来到吐蕃，降下普世大光明！”</p>
“大唐皇帝，不但是文殊师利大皇帝，也是吐蕃人的赞普，草原上的天可汗！他秉承着无上大日如来的旨意，来解救吐蕃苍生，赐予你们安宁平静，带走的是娑婆世界的黑暗和痛苦。”</p>
什么？！</p>
八思巴这番话一出口，台下的吐蕃将士们固然愕然，本钦和贵族们更是又惊又怒。</p>
法王说什么？李洛是文殊菩萨？是赞普，天可汗？唐军就是明王，带来大明之光？</p>
法王疯了么？</p>
很快，本钦释迦桑布就愤怒了，他大声喊道：“法王着魔了！法王被魔王蛊惑，要投降唐军！”</p>
“法王着魔了，他要投降唐军！”大贵族们也惊怒交集的喝道。</p>
“快！把法王请到拉章，让菩萨救治法王的灵魂吧！”不少大贵族嚷嚷着要冲上来，企图控制八思巴。</p>
然而，他们的话一出口，无数愤怒的眸子就向他们射来。绝大多数底层出身的吐蕃战士，都无法容忍贵族们对法王的不敬和亵渎。</p>
在他们看来，法王就是法王。既然法王说大唐皇帝是文殊菩萨在世，那总归是有道理的。</p>
可贵族和大司徒要对法王动手，那不行！</p>
法坛上对八思巴忠心耿耿的护法金刚们，也手持兵器护卫着八思巴。</p>
场面，一时开始骚动起来。大司徒释迦桑布和贵族们企图打断大宝法王的说话，再将他控制起来，可此时此刻，怎么能够做到？</p>
此时释迦桑布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要是早听从蒙古贵人罕儿不花的命令，果断的软禁法王，不就没这事了？</p>
“我，释迦桑布，是吐蕃的本钦，是统辖吐蕃的大司徒！”释迦桑布不甘的大喝，“法王迷障了，他说的不对！唐国皇帝不是文殊菩萨在世，他是轮回殿的阎罗法王！你们赶紧听从我的命令，将法王请下来，送回拉章！”</p>
“欧呀！”释迦桑布的心腹侍卫立刻行动起来。</p>
然而，很多吐蕃人都挡在他们身前，怒目而视的说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敢对法王师尊无礼，不怕来世做猪和蛇吗？不怕沦入金刚地狱受苦吗！三恶道会等着你们的！”</p>
释迦桑布此时才悲哀的发现，虽然他以本钦之职掌管大权多年，可是关键时刻，相比八思巴，绝大多数吐蕃人还是不把自己这个“大司徒”当回事！</p>
眼下局面，竟然动不得八思巴了。</p>
“快！拉加里王，快去告诉罕儿不花，请他带蒙古铁骑来弹压！”释迦桑布此时只能向蒙古人搬救兵弹压了。</p>
八思巴暗叹一声，指着释迦桑布等人说道：“他们，受到了蒙古人的胁迫，被迫背叛吐蕃，让吐蕃人受苦，就是佛祖，也为此显现了忿怒化身不动明王！”</p>
“善男子们，将这些受到魔杖迷惑的人，关到萨迦寺的法狱吧。”</p>
“谨遵法旨！”几个吐蕃武士喝道。</p>
一声令下，一大群吐蕃人“轰”的一声涌上来，将释迦桑布等人围起来。</p>
大势已去的释迦桑布等人，立刻被控制起来。</p>
直到此时，释迦桑布和大贵族们才知道，别看八思巴平时不管事，可仍然是名符其实的法王。</p>
他们自己，真是太嫩了。法王要么不做，要做就干脆果断，如此老辣，这是否也是他随性心念的缘法？</p>
输的不怨啊。</p>
释迦桑布被拿下时，忍不住说：“法王！我想近前来说一句话。”</p>
八思巴点点头，“你来说吧。”</p>
释迦桑布来到八思巴身前，小声的说道：“法王，唐军占了雪域圣地，密宗佛法会是什么下场？法王三思。”</p>
八思巴望着北方的雪山，用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声音说道：“大唐皇帝不会灭了密宗，密宗将会西行。这，已经是最好的因果。强求无益，只能顺势而为。”</p>
密宗将会西行？</p>
释迦桑布当然也不愚蠢，他立刻反应过来。</p>
“可是，密宗还是密宗么？”释迦桑布语气苦涩的低声说道，对于李唐，他当然也是有过研究。他不相信，李唐真不会对密宗动手。</p>
八思巴幽幽说道：“密宗还是密宗，可密宗也不再是密宗。你们乐此不疲的什么双休、欢喜、明妃肉莲之类，都是误入歧途，将来必定会被唐廷禁绝。这倒也是好事。”</p>
作为一个智者，八思巴很清楚密宗中有不少黑暗邪毒，祸害匪浅。要是能得到净化，不失为一件好事。</p>
他猜测，唐军抵定吐蕃之后，必定会改变密宗。而且，也不会再让密宗在吐蕃掌权。</p>
这是没办法的事，唐主不可能像蒙古大汗那样放任密宗。</p>
释迦桑布明白了。</p>
密宗统治吐蕃的权力，将会被唐廷收回。可是此时，他还有什么办法呢？</p>
大贵族们也绝望的破口大骂。</p>
完了，完了。</p>
庄园完了，权势完了，什么都完了。</p>
八思巴啊八思巴，你是吐蕃的罪人啊。你名为法王，来世却会下金刚地狱的！</p>
释迦桑布和大贵族们被控制后，八思巴亲自任命了一批信得过的人担任将领，迅速控制了吐蕃军队。</p>
接着，八思巴再次颁下法旨，等候文殊师利大皇帝的到来。不要对抗象征大明的唐军，要听诸佛的旨意。</p>
就算各家贵族的私兵，群龙无首之下，此时也只能乖乖听从法旨。</p>
直到此时，蒙古贵族罕儿不花才惊闻变故。</p>
罕儿不花大怒，他气势汹汹的率领仅有的五千蒙古骑兵来到吐蕃大营之前，要求八思巴答话。</p>
“国师法王！”罕儿不花跃马大喊，“你是大元国师，大汗帝师，受到大汗的信重和供养，为何要背叛大元背叛大汗！你难道是一匹不知道感恩的豺狼吗！”</p>
八思巴静静看着不远处暴怒的罕儿不花，默默无语。</p>
没错，大元和大汗对他的确很优待，的确给了他很大的权势。可是，那又如何呢？</p>
大汗自己都退出了中原，连河西都丢掉了，难道指望吐蕃还能抵抗唐军？</p>
他除了顺势而为，又能如何呢？</p>
罕儿不花见到八思巴不说话，以为对方羞愧无言，不禁更加恼怒，他用马鞭指着吐蕃大营中的八思巴，称呼八思巴的本名骂道：</p>
“罗追坚参（八思巴）！你记住，蒙古大军会回来的！大元会回来的！等到蒙古铁骑再次降临，会带来最严厉的惩罚！长生天，会听到我罕儿不花的愤怒！”</p>
罕儿不花忍住了攻打吐蕃军队的冲动。</p>
他只有几千人，而吐蕃兵不下十万众，还有八思巴统领。他要是攻打，胜算太小。</p>
而且，李洛的唐军快要到了，失去吐蕃军队帮助的蒙古铁骑，必须暂避锋芒，先退到羌唐大草原，汇合大元援军，再回来惩罚这些该死的叛徒。</p>
“混账国师！等着吧！狼羔子们！弯刀会砍下你们的头颅，毛兀思婆会吃掉你们邪恶的灵魂！”</p>
罕儿不花大骂一通，这才万分不甘的率军离开，往北而去。</p>
而在元军积威之下屈服数十年的吐蕃军队，竟然不敢追击。事实上，八思巴也根本没有和罕儿不花交战的念头。</p>
当天，八思巴就决定主动去见大唐皇帝，以示恭敬。就像当年主动到中原拜见忽必烈一样。</p>
两日后八月初一，八思巴终于在努曲寺见到了大唐皇帝李洛。</p>
唐军此时已经走出雅鲁藏布大峡谷，驻扎在努曲寺修整。听到八思巴到来的消息，李洛似乎没有任何的意外。</p>
“小僧罗追坚参，参见文殊师利大皇帝！”八思巴进入大帐，见到居中而坐的唐主，不卑不亢的合什行礼。</p>
他没有自称八思巴（圣者），而是自称本名罗追坚参。</p>
就连象征法王地位的金丝花袈裟和莲花宝冠，也没有穿戴，而是穿着普通仁波切（上师）的僧衣。</p>
仅仅打量一眼，八思巴就看出来，大唐皇帝是一个拥有超凡智慧和坚定意志的上位者。</p>
他哪怕穿着华丽的盔甲，也难以掩饰似乎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那是属于中原天子特有的威严。</p>
李洛气度俨然的正坐在军案前，腰背笔直的看着帐前宝相庄严的八思巴，心中不由泛起一种光怪陆离之感。</p>
想当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他自称是八思巴的弟子。借着八思巴的光，占了不少便宜。</p>
那时，八思巴是高高在上的大元国师，天子帝师，位高权重。</p>
而他，只是个朝不保夕的蝼蚁。</p>
现在呢？</p>
他贵为大唐天子，威加宇内，如今亲率十万大军来到高原，无人能当。</p>
可八思巴，却亲自巴巴的从萨迦赶来参见自己，自称小僧，称呼自己为文殊师利大皇帝，唯恐引起自己的帝王之怒。</p>
当真令人唏嘘不已啊。</p>
“八思巴大师辛苦了。来人，看座。”李洛下令道。</p>
起码的礼遇，他还是要给八思巴的。</p>
至于八思巴的来意，他当然了若指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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