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汗,我跟你讲,这个真的好吃。”
小公主仍是一脸天真无邪,但一身便装的大汗看到她身着汉服一口流利的汉话时,心中却有隐约的不安。
诚然草原很苦,苦到有时让人难以忍受,但归根到底大漠却是他们的家乡,即便是觊觎中原但家乡却始终是在那天苍苍的旷野之中。
可如今大量的族人涌入汉地,说汉话、着汉服、嫁汉人、娶汉妻,那如此之下不出几代草原便不再是草原了,草原的雄鹰会变成中原的家雀,失去了翱翔天际的能力。
“父汗,您怎么了?”
“没什么。”
但作为一个大汗,他身上却有肩负着让族人吃饱穿暖的责任,但靠一个草原是无法满足日益膨胀的人口,这里就必须依附在物产丰饶的中原王朝之上。
当年它弱,草原便可以用武力换取物资,而如今它强了,强大到草原已经无法企及了,这时再想要吃饱穿暖只能维持现在的姿态。
合作,几代之后亡国灭种。不合作,凛冬将至,草原上再也经不起饥饿的折磨了。去年若不是长安的粮食,草原最少要减少两成的人,那样的惨状看在眼里,哪怕是再坚硬如钢铁的人都免不了心生悲切。
难啊,行路难啊。
大汗仰天长叹,却发现此刻入耳的却不是漠北王庭呼啸的风声而是精修长安喧哗的嘈杂。
“父汗,我想过了,我要在宋国学好技术,然后回去大漠,建一个我们的长安!”
小公主一脸稚气的说道:“到时,我也要让我们的族人能吃饱饭、能穿上棉袄还能读书写字!”
大汗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他一共有二十五个子女,亲生的、收养的都有,甚至于只要不是一个母亲生下的孩子互相之间都不承认对方,所以任何一个子女对他来说都并不是那么重要,但这几日的接触却让他发现这个小公主出奇的可爱,她总是会说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明明是个孩子却总爱发下宏愿。
草原要败了,自从两金之战战败,金帐汗国就已经大不如前了,如今南方十九部蠢蠢欲动,北方贵族却还在内斗不止。再这般下去,草原将再次被中原所支配。
而他们又错在哪呢,谁会希望被人欺凌屠戮呢。
如今的长安彰显了宋辽的国力,这样的雄厚、这样的肆无忌惮,而转头看向草原却和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变化。
如何赢?这如何才能赢?谈判吗?连战场上都无法取得胜利,谈判又能怎样?
大汗的心很沉重,长安越是繁华,他的心中就越是绝望。因为长安只代表着宋辽一隅,他们还有偌大的国土和庞大的人口。
宋皇的高傲、辽皇的气度,难道不是建立在巍巍城池之上的吗?
草原啊……
“父汗,等以后大漠也好起来了,我们也隔三差五的弄烟花大会!”小公主看着天空中开始绽放的焰火,眼中满是憧憬的说道:“听说这就是烧钱呢,烧钱让百姓快活。真好啊……”
小公主的话让大汗笑着摇了摇头:“我累了,回去吧。”
“哦,好。”
小公主依依不舍跟着大汗去到了下榻之地,与父亲坐在小花园中,她喋喋不休的在说着大宋各处的模样,还有那宋北云的所做作为。
大汗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他知道汉人的模式对他们来说并不好用,但看女儿说得很开心,他也没有打断她的话。
“我想,宋国可以我们也一定可以!到时等漠北的长安建了起来,我们也邀请他们去我们那里。”
大汗摇了摇头,笑着问道:“那些汗国的劳工如何了?”
“他们啊,都很好啊。明日我带父汗去瞧瞧。”
宋北云虽然在外交领域是出了名的雁过拔毛,外交界避他如避瘟神,但有些东西却还是可圈可点的,虽然这人招人嫌但外交信誉度可是点满的,不少西域国家之间的交易都会找宋北云来当担保人。
所以他做出的承诺都会很好的完成,那些劳工自然也是这样。在经过了半年的培训之后,现在劳工都已经到达了既定岗位,同工同酬不说还提供十分便宜的食宿服务,居住条件多好说不上,但绝对比住在蒙古包里好上许多,顶多也就是四到六人在一间屋子罢了。
甚至于还有非常任性的家庭宿舍,一般是一个相对较大的宿舍分割成两个部分供两个家庭使用,然后配备共用的茅厕和厨房。
相比较而言,条件是非常可以的,而更关键的是长安推出了本地性法案,就是如果培训合格的情况下即便是暂时没有分配到工作也会有一个基本的生活费发放。
绝大部分草原劳工都对此很满意,剩下的小部分也许是无法适应学习而被通过草原使者给退了回去,至于虐待和欺凌这种事在长安本身就发生的比较少,况且草原人吃苦耐劳的很,不少老板特别喜欢雇佣他们。
第二天草原大汗在小公主的带领下私访了几处草原劳工比较密集的产业,一般都是工厂之类的体力劳动,但说是体力劳动但这样的体能消耗相比较在草原上的劳动已经算是非常轻松的活了。
他们去的时候正是午间放工吃饭的时候,长安早已经养成了一日三餐的恶习,连带着工人也都是跟着一块吃三餐。他们的选择很多,要么是花些钱在很多挂着食堂标的地方去打饭吃,要么是自己从住处带饭来吃,长安的铁器发达,他们手中都会分到一个用来打饭的铁盒子。
午休时,工人们便三五成群坐在树荫下,光着膀子吃着饭,虽然经过一上午的劳作,身子干净是干净不到哪里去,但看上去却是没有被鞭打虐待过的痕迹。
大汗上去与人攀谈,那些人见他穿着名贵的衣裳却说着家乡话,纷纷都围了上来边吃边聊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还好?”
“好,好的很。”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拍着肚皮说:“天天都能吃饱,还有闲钱让人带回去给我阿妈。阿妈找人写信来了,说她用我的钱买了袄,冬天就不怕冷了。”
而旁边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劳工笑着说道:“在这上工,比在家里赶马强,大宋好啊,能吃饱饭,还不被人欺负,长安是个好地方。”
他们的诉求都很质朴,大汗让他们说说有什么愿望时,有人说想找个婆娘,有人说希望食堂的菜里能多放点肉,也有人说希望月钱再多一点,好去嫖,甚至有人说希望工头不要强迫他们洗澡……这个被大汗骂了回去,这眼看夏天来了,不洗澡谁受得了。
反正就是那种很低级很不入流的希望,但也正是这种低级的诉求却让大汗听得满心惭愧。
因为在草原时,他们绝大部分人唯一的希望是能熬过冬天。
熬过冬天……呵,多么卑微的愿望,但就是这样卑微的愿望却成为草原上每年都难以回避的问题。
这让他一个堂堂草原的皇帝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比的失落,他觉得自己非常失败。
“父……亲,你可不知道吧。在大宋啊,要是什么地方饿死人了,那当地官员要被惩罚的。”小公主认真的说道:“只要让发现了,就是重罪。”
大汗抬起头:“还有这种事?”
旁边的劳工纷纷点头应道:“我们之前学习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事,说是有个地方的县令让他治下一个老头饿死了,就被关进去了。”
小公主连忙解释道:“不是关进去了,是扣分撤职查看,如果第二年评分还不能上去就要永不录用了。”
大汗倒是听说过宋国的官员评分制和暗访制,但这些在草原上是无法使用的,因为草原到现在还是一定程度的部族自制,如果强行中央集权就会有人造反。
这一点是大汗最难受的事情,但却毫无办法。
跟这些劳工告别,他们又去了一家纺织厂,这里不少人都是草原的女工,她们在这里工作一日最长能有八个时辰,但绝大部分人都是自愿的,因为她们的工作都是叫计件制,多劳多得。这些女工只要勤快一些,每个月的收入轻松超过家中的男人。
这即便是在大宋也是让人羡慕的工作之一,但并不是人人都有能耐能够进来的,想进来可都得走些后门才可以。
“父汗,我与你说哦。”小公主认真的说道:“这些纺织厂的东家都是女子呢,大宋真的太厉害了,在这里女人不靠皮肉就能赚很多钱,没人敢欺负的。”
对于草原来说,虽然不是全部的部族,但却有不少部族直到现在为止还是保持着将女人当做货品的习惯,可以用妻子交换任何东西,虽然他也颁布过法令禁止,但私下的交易却始终屡禁不止,甚至于很多女人都觉得这是一种天经地义。
“大宋的女子可以读书、可以考试还能当官呢。”小公主说到这里就是满心雀跃:“等我学好了,我也去考考看。”
大汗心中无由来的叹了口气,从这里的点点滴滴看来,长安仿佛已经成为了他完全陌生的世界了。
国富民强之下便是兵强马壮,再回头看草原,却是只剩下了一腔孤勇。
勇气不是万能的,用孱弱的身躯去对抗坚船利炮是行不动的,再雄壮的汉子也是凡胎肉体,再厉害的马术也不过是花拳绣腿。
“时代变了。”
大汗仰头看着天空,长叹一声道:“你觉得呢?”
“啊?我啊?”小公主用她不太聪明的脑瓜子思索了片刻:“我不知道啊。”
大汗轻轻摇头:“那你觉得草原该如何变?”
“变得跟大宋一样呀!”小公主满脸天真的回答道:“不用每年都饿死人了,多好。”
大汗听完,只是摇头苦笑,草原想要变革,那一定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而那时又该怎么办?
但正如女儿说的那样,如果草原不变,它和宋辽的差距会越来越远,最终只配成为一个附庸,雄鹰一般的民族怎能容忍成为别人的附庸呢?
而且即便是草原不变,只要越来越多的草原人见识过宋辽的风景,他们也会强迫草原发生变化。
有时候改革并非是自愿,他是一种无法协调趋势,只要宋辽的改革成功了,草原就必须要改革,否则未来会出现的问题可就不是改革能够解决的了。
“父汗,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小公主仰着头看着父亲:“我在学院里学习时,先生说过一句话,他说我们每个在这里学习的人都是未来之日的主宰,是变革的桥梁。因为只要大宋有光明,那那些未曾见过光明的人便会知道什么是日光了。”
大汗听到这句话倒吸一口凉气,愕然的看向女儿:“真的是这样的?”
“女儿觉得是的。”小公主认真的点头:“要是现在去问问那些劳工他们回不回草原,他们是不会回去的,我寝室里的几个女子都说死都不要回去了,哪怕随便找个人嫁了也要定居在长安。”
大汗的手死死攥紧了拳头,他心中愤怒,但却是万般无奈,因为他总不能责怪有人点亮了火炬吧?人都如飞蛾,会朝光亮之处扑去,此是大势。
“我知道了。”大汗咬着腮帮子说道:“看来你还真学了不少东西。”
“哦……父汗,那些学院真的了不得,里头的先生每一个都很有能耐,他们可有学问了。”小公主点头道:“好厉害的。”
“真正厉害的可不是他们。”大汗笑着拍了拍女儿的头:“厉害的是那个宋北云。”
“他当然厉害啦。”小公主骄傲的仰起头:“长安的人都知道他厉害。”
而被大夸特夸的宋北云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正在慷慨激昂的对上百个青年领袖在讲述国家的未来,讲述这个世界究竟需要怎样的改变才能得到真理。
“所以,一切的核心都是这四个字。”宋北云转过头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字:“唯物主义。”
跟这个时代的人讲述主义很困难,但青年本就善于学习,他们拥有的便是敢于拼搏的人生和沸腾血液,升官发财对他们来说无非就是一句“粪土当年万户侯”罢了。朝气蓬勃的他们探寻的正是这个世界本身。
而即使是宋北云本人也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悄无声息的缔造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注定会像文艺复兴后的欧洲那样,在历史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当然,这都不是他现在的诉求,他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一个关于唯物主义的学派,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同时他即是这个学派的提出者也是学习者,他要和时代一起往前推进,一直不断的改进。
将一切都卡在关键的那个点之后,只需要一点星星之火,真正意义上的烈焰就会奔腾而来,烧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腐朽和暗疮,形成洪流形成海啸,摧毁掉一切胆敢阻拦进步和繁荣的礁石。
理科生的质朴观念,在这一刻占据了绝对的上峰,作为一个坚定无神论者的宋北云,现在比所有人都更加热血。
经过近三小时的课程,宋北云得到了满堂喝彩,给他喝彩的人中不光是有工坊、工学院中的人,还有本身就出身于世家阶层的人。
他们都认同宋北云的理念也认同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当然这里头还有他的离经叛道和对家天下的全盘否定。
“皇帝是一个符号是一个象征,他的工作就是带领一个国家的人走入更辉煌的领域。如果他不行,就让行的人去。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是受命于天,他只能是人心所向!”
宋北云举起一只手振臂高挥道:“这里的人是每一个人,是裤管上都是泥土的人、是手腕上沾满黑灰的人、是早起叫卖的小贩、是脸上被炉火炙烤得通红的人、是学堂里的学子,是我们目光所及的任何人!”
全场的气氛陡然达到了顶峰,掌声雷动了起来。
最终他因为嗓子哑了不得不暂停宣讲回到了休息处,而刚以过去就发现福王坐在那里老神自在的喝着茶。
他清了清嗓子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连皇家都不放过?”福王爷的眼皮轻轻上挑:“打算造反?”
宋北云摆手,灌了一大口水之后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造反没有意义,不过就是从一群人高高在上变成另外一群人高高在上。我要打造一个我理想的世界。”
“那皇家呢?”
“皇家仍是皇家啊。”宋北云眯起眼睛:“王爷,我与您说过了没有?从今往后,只有人皇而没有了天子。只有人民认可的领袖没有了上天选出的皇帝。”
福王的手重重拍了桌子上:“你!”
“王爷,三思。”宋北云笑了起来:“人心不向时,又有哪个领袖能够长久?我为什么开启民智、为什么普及科学,我就是希望这个国家能够在一千一万十万年后仍然屹立东方。”
福王起身,拂袖而去。而宋北云看着他的背影:“王爷,能成的,一定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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