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礼有四种：大射、宾射、燕射和乡射。</p>
乡射之礼，即大夫为国举士所用的射礼，因此往往与鹿鸣宴同时进行。</p>
朱元璋那会儿还真正射箭，后来为照顾士子，直接改成投壶，既好玩又风雅——此种变通，源自春秋战国，《礼记》有专门的“投壶篇”。</p>
周朝乡射礼异常繁琐，早在汉唐就简化了，宋明变得更加简化。</p>
众人很快移座到堂外，连席案都一起搬出去。</p>
本来祭祀孔子的少牢（猪羊），也为射礼腾地方，被抬到檐下角落里放置。宴会结束后，这些祭品和残羹剩酒，肯定要被监考吏员抢走，抢宴已成为讨彩头的风俗，朝廷屡禁不止。</p>
沐昆与顾源共坐主位，问云南诸官：“谁来做司射？”</p>
无人回应。</p>
沐昆冷笑一声，再问：“谁来做司射？”</p>
“我来吧。”一位知府起身说道。他在乡试时担任提调官，因此今天也被请来参加鹿鸣宴。</p>
顾源对此君颇为赞赏，正该如此嘛。瞎斗啥气，顺毛捋就行了，沐公爷其实很好打发的。</p>
知府自去取来弓箭，说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p>
顾源立即看向金罍和王渊，他俩是解元，为诸宾之首，这个时候应该发言。</p>
金罍丝毫不给顾源面子，用沉默来表达反对意见。</p>
王渊只能依靠《礼记》之记载，对那位知府说：“某不能，为二三子。”</p>
这是谦逊礼节，不能直接开射。</p>
三请三辞之后，王渊代表今科举人，答应参加乡射之礼。</p>
知府手持弓矢，踏在台阶上，转身对沐昆、顾源道：“请射于宾，宾许！“</p>
顾源点头说：“既已开礼，请司射配耦。”</p>
配耦即配对，二人为一耦，挑选射术接近者进行比赛。</p>
天子六耦，诸侯四藕，士大夫三耦。</p>
因此，司射必须挑选出六人，分成三组进行比赛。</p>
“你们两个必须射箭！”</p>
沐昆直接指向王渊和金罍，谁让他心头不爽，他就让对方更不痛快。</p>
王渊万分无语。</p>
简直躺着也中枪啊，他只是打个圆场，没想到也被沐公爷惦记上。</p>
还需四人，才能成礼，司射又问谁愿意报名参加。</p>
今科举人们都不吭声，在他们当中，虽然许多卫所子弟，但精通箭术的还真没有。像邹木这种贵州士子，可能身体相对强壮，也敢提刀上阵杀人，但平时哪有精力练习射艺？</p>
沐昆脸上突然露出坏笑，说道：“既然无人毛遂自荐，那就解元跟解元比，亚元跟亚元比，第三跟第三比，刚好六人凑成三耦。”</p>
除了王渊之外，被点到名的士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p>
贵州亚元田秋，平时也经常锻炼身体，但他出自教师世家，从小到大连弓箭都没摸过。</p>
这还不能拒绝，射乃君子六艺，又身处鹿鸣宴，理应他们遵礼比箭。</p>
沐公爷看似蛮横粗暴，其实一肚子坏水儿，除了抢占主位发号施令之外，他做的这一切都符合周礼。</p>
“纳射器！”司射喊道。</p>
金罍与王渊一起出列，前者不情不愿的过去，取来弓一把，箭四支，护臂一个，扳指一枚。</p>
接下来是定射位，定靶心，获者（报靶员）执旌旗侯在中央。</p>
司射对六位举人说：“依次而射，不得杂越！”</p>
“该如何做？”金罍低声问道。</p>
“跟我学。”王渊回答说。</p>
金罍虽然通读过五经，但《礼记》不是他的本经，细节之处怎么可能还记得？</p>
只见王渊解开上衣扣子，脱下左臂衣袖。右手拇指戴扳指，左臂套上护臂，左手执弓，右指夹箭，另外三支箭插在腰带中。</p>
金罍依样画葫芦照做，幸亏他跟王渊配成上耦。换成一个不读《礼记》的，两人此时都要抓瞎，连乡射礼的基本礼节都搞不明白。</p>
中耦、下耦四位举人，见状也松了口气，牢牢记好这些细节，一会儿轮到他们时，至少不会因此闹笑话。</p>
沐公爷突然感觉有些无趣，并且对王渊愈发不满。他的意图就是戏耍新科举人，结果上耦之中就有行家，导致不能在这个环节看笑话。</p>
司射拱手向北，给京城的皇帝行礼，意思是这场射礼专为皇帝取士举行。又朝着沐昆、顾源作揖，接着开弓射完四箭——此为诱射，即司射给选手们做示范。</p>
取回射出的四箭，司射喊道：“无射获，无猎获！”</p>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射到报靶员，不要惊扰报靶员。</p>
“一番射！上耦就位！”</p>
王渊和金罍走到各自射位，挽弓搭箭，瞄准靶心。</p>
金罍使出吃奶的力气，脖子都胀得通红，却只能把弓拉开一点点。</p>
“哈哈哈哈！”</p>
沐公爷捧腹大笑，他故意选的七斗弓，现在终于能看好戏了。</p>
这家伙在开心之余，还冷嘲热讽道：“这位解元相公，要不要换一把三斗弓啊？”</p>
巡抚顾源不能坐视举人丢脸，立即让人给金罍送去一把三斗弓。</p>
金罍使出全身力气，这次终于把弓拉开，但也只能拉到六分满。“嗖”的一箭射出，差点命中报靶员，将报靶员吓得趴地上直哆嗦。</p>
“哈哈哈哈！”</p>
沐公爷开心到极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拍打席案。他笑了好半天，终于指着王渊问：“那个贵州解元，你怎么不射啊？”</p>
王渊答道：“胜之不武，没啥意思。”</p>
“看来你真会射箭，”沐昆乐呵道，“此乃一番射，不比输赢，随便射吧。”</p>
一番射属于试射，不计成绩。</p>
只见王渊抬臂挽弓，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七斗弓拉如满月。</p>
“咻！”</p>
一箭射出，距离靶心三寸。</p>
这并非王渊射得不准，而是每把弓都有差异，必须通过试射来进行调整。</p>
“好射！”</p>
众举子齐声喝彩，王渊终于为他们找回一点读书人的面子。</p>
沐昆略微吃惊，好奇之余，又仔细打量王渊。</p>
“呵呵。”左布政使魏英讥笑两声。</p>
右布政使丁养浩问：“魏兄之前在贵州总督军务，认得这位解元？”</p>
魏英不由笑道：“此子早已名满贵州，文武全才，屈屈射箭能奈他何？”</p>
其实魏英笑不出来，王渊当年给他献策，造谣逼迫安氏出兵。这计策堪称绝妙，结果朝廷和地方都拖后腿，导致贵州叛乱现在还没平定，他这个贵州总督反而被贬来云南当布政使。</p>
沐公爷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p>
王渊答道：“王渊，字若虚，贵州宣慰司人。”</p>
“可是卫所子弟？”沐公爷又问。</p>
王渊答道：“世代务农。”</p>
沐公爷虽然住在云南，但并不歧视贵州人，他的爵位可是黔国公，贵州乃他名义上的封地。如果王渊回答自己出身卫所，沐昆肯定非常高兴，因为当兵的是自己人啊。</p>
可惜，王渊来一句“世代务农”。</p>
把四支箭全部射完，一番射（试射）才算结束，随即进行二番射、三番射正式比赛。</p>
金罍很快就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用力太大，还是羞愧难当。试射四箭，正射八箭，箭箭都在公开处刑，给人留下无数笑柄——他射箭时，报靶员甚至不顾礼仪，每次都跑到场边远远躲避。</p>
反观王渊，从试射第二箭开始，便箭箭命中靶心，八箭射完都不带喘大气儿的。</p>
就连跟着沐昆一起来的公府侍卫，此刻都露出惊骇敬佩之色。他们也能用七斗弓准确射击，但这是连续十二箭啊，居然一箭都没有射歪！</p>
上耦射毕，王渊获胜。</p>
两位亚元组成中耦，一脸无奈来到射位。</p>
云南亚元是昆明本地人，连三斗弓都拉不开，只能换一斗弓射击。</p>
田秋怎么说也是贵州士子，力气还蛮大的，能把三斗弓拉满。他瞄准靶心，弓如霹雳，箭矢直奔场边的报靶员而去。</p>
我操？</p>
报靶员连忙闪避，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老子已经躲这么远，你居然还能射过来，诚心的吧！</p>
公府侍卫哈哈大笑。</p>
沐昆却不怎么开心，因为王渊让他感到膈应，感觉被人按在地上狂扇耳光。</p>
等到三耦六举人全部射完，沐昆突然站起来，指着王渊说：“你我比试！”</p>
这也是遵守周礼的，主宾结耦对射。</p>
王渊作揖笑道：“沐总府请！”</p>
沐昆脱下左臂衣服，露出健壮的肱二头肌，呼道：“换一石弓！”</p>
“可也。”王渊奉陪到底。</p>
王渊的力气一直在变大，如今拉一石弓已不太吃力。他挽弓如满月，试射一箭，接近靶心一寸左右。</p>
沐昆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配弓，试射直接命中靶心。</p>
“好！”</p>
众侍卫大声喝彩。</p>
四箭试射很快完毕，正式比赛开始。</p>
又是连续八箭，沐昆和王渊各自命中靶心，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挽一石弓者可称虎力，整个云南都找不出几位，眼前二人居然拉弓如同吃饭般简单。</p>
“主宾皆中，不分胜负！”报靶员喊道。</p>
沐昆还真就不信邪，喝道：“再来一番！”</p>
王渊笑道：“沐总府，三番已毕，再射不合礼仪。”</p>
“恁多废话，再射！”沐昆气呼呼说。</p>
王渊搭箭射出，手臂隐隐酸痛，但还是准确命中靶心。</p>
沐昆同样在强撑，一石弓本就难以拉开，更何况连续射出十二箭。他现在双手都在发抖，奋力射出一箭，距离靶心四寸有余。</p>
王渊笑了笑，再射一箭，距离靶心五寸。</p>
“不用你让着我，”沐昆气得把弓一扔，“老子输了！”</p>
王渊拱手道：“承让。”</p>
沐昆感觉颜面扫地，拂袖欲走，突然停下看向箭靶，随即莫名其妙大笑，指着王渊说：“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明天来我府上，老子专门设宴款待。”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左右布政使，特意补充一句，“你可以走正门！”</p>
二位布政使脸色不悦，也懒得跟这厮纠缠。</p>
三司官员都被逼着走沐府侧门，而王渊一个举人却能走正门，既是在给王渊面子，又是在落文官颜面。</p>
为啥要给王渊面子？</p>
因为最后一箭，沐昆离靶心四寸，王渊离靶心五寸，后者很有可能是故意射偏的。</p>
王渊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我能指哪射哪，你就别跟我比了；第二，我不想赢你，给你留足情面，顺着台阶就下去了吧。</p>
沐公爷本就不是傻子，只不过从小丧父，少年时又被文官坑了，性格变得非常叛逆而已。</p>
既然王渊给足了面子，他正好就坡下驴，而且不损其英明。对外可称自己器重王渊武勇，跟是不是读书人无关，临走时顺便再拿左右布政使撒气。</p>
而王渊的一番表现，也为新科举人保住脸面，否则今天在场的读书人必定斯文扫地。</p>
“若虚兄真乃神射也！”</p>
众举人纷纷前来结交，就连金罍这等孤高之辈，也对王渊心服口服——在拥有共同敌人的前提下，同类很容易抱团亲近，沐公爷就是那个敌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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