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西苑,海子龙舟上。
林如海轻提袍裳前摆,步入内殿。
其形容清癯,目光温润,两鬓霜白。
相较之下,周身雍贵的荆朝云,虽多了些威仪,却也多了许多流俗之气。
林如海请安罢,清咳了几声。
就面色而言,他甚至还不如隆安帝。
拄着拐,起身平缓,看得出,对于朝政,他如今也是在勉力为之。
太医院内关于林如海的病情医案,是隆安帝每日必看的卷宗之一。
“爱卿,保重身体啊。”
饶是心有忌惮,可是看着林如海的情形,隆安帝仍叹息一声后劝慰道。
除却林如海外,这句话都是其他人对隆安帝说的。
林如海闻言笑了笑,道:“不碍事,总能坚持到,陛下龙体康复。世事虽多艰,只当好事多磨罢。”
尹后在一旁笑道:“怪道皇上总是夸林大人温润如玉,是朝臣中少见的君子。”
林如海惭愧笑道:“哪里还是甚么君子,近来不知挨了多少骂,名声和臣那个弟子差不离儿了。权奸师徒的名号,怕是要等到盖棺定论时才能去了。”顿了顿,他看向隆安帝问道:“皇上急召臣来,可是有甚么要紧事?”
隆安帝一时间,忽然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身下的麻木,让他又渐渐冰冷下来,手臂微微抬起,指了指荆朝云,道:“荆爱卿有事商议。”
林如海看向荆朝云,荆朝云一直审视着林如海。
此人虽不声不响,可是这二年来栽倒在他手里的景初旧臣,绝不比韩彬等人少。
他落了个官场君子的名声,可他那弟子,恍若疯狗,撕碎了多少人?
着实狠辣阴毒!
荆朝云面色红润,官仪颇佳,看着林如海笑着将钦天监新任监丞张道子关于修园子一事说了遍。
林如海沉吟稍许道:“该修。无论皇城的风水如何,园子都一定要修。皇上,若时光能倒流,臣等砸锅卖铁,也要为皇上修一座万园之园。未修此园,为臣等平生最大之憾事。莫说臣,连元辅、御史大夫等从来最是尚俭之人,都因此事悔恨多时。臣等之罪,万死难赎。”
看着形容隐隐有些激动的林如海,隆安帝心中好受了稍许,不再为修园子而感到隐隐的不安了。
皇城,他是决计不愿再去住了……
隆安帝问道:“今年国事艰难,户部可有余银?”
林如海摇头道:“户部没甚余银了……”
隆安帝闻言,脸色一下铁青起来,就听林如海继续道:“但臣会想法子的,此事,为头等大事,绝不会耽搁了。”
隆安帝道:“你身上担了那么些事,此事就不必多操劳了。正好,荆爱卿想出了一良策。”
林如海笑道:“荆大人历三朝,相二帝,对新政也有大功。与荆大人相比,连半山公都是下官。荆大人想出的良策,必是极好的法子。臣洗耳恭听。”
隆安帝对于林如海的品性,当真是没有任何挑剔之处。
若非身子骨着实太差,性格又有些过于处处谦卑,可谓是完美的臣子了。
不过,身子太差,也有太差的好处。
至少眼下,仍可以放心大用。
荆朝云将他的“良策”说了遍后,在诉说时,隆安帝、尹后都静静的观察着林如海的神情变化,原以为他会动怒,却未想到,他神情始终淡然,听到最后,竟是笑了出来,于隆安帝道:“不想与臣之想法,大同小异。不过,比臣之预设老成一些。”
隆安帝闻言怔了怔,荆朝云的眼角却抽了抽,问道:“不知林大人所想之策是……”
林如海道:“倒也不算皆是我的主意,主要还是贾蔷。”
又是一桩意料之外的事……
荆朝云微微眯了眯眼,道:“宁国公,想孝敬建园子的银子?”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我是说钱庄之事,咳咳。”清咳了两声后,林如海看向隆安帝道:“皇上可还记得大燕皇家钱庄的股本是多少?”
隆安帝闻言,若有所思道:“是,一亿两白银?”
林如海颔首道:“正是,而天家独占六成,股本算作六千万两。皇上,您可知为何天家不出一文,却能占据如此巨大的股本?要知道,国库一年也不过三千万两的进项。”
隆安帝道:“是贾蔷的孝心,还是皇家两个字的分量?”
林如海笑道:“皇上英明,正是皇家两个字的分量。皇上,这绝非只是尊荣,而是实打实的银子。用贾蔷的话来说,这六千万两还只是最初的作算,越往后,家底越厚,股本也越厚。”
以荆朝云的城府,此刻都着实忍不住了,道:“林大人,宁国公之言,何异于痴人说梦?这种话,他年岁小在皇上面前夸夸海口也就罢了,林大人如今暂掌天下大权,又岂能在御前说这等荒诞之言?”
“荒诞之言?”
林如海涵养极好,若是贾蔷在这,怕是早就冷嘲热讽开骂了,林如海却只是笑了笑,道:“荆大人莫急,且听我说完,自有分晓。”
林如海同隆安帝道:“皇上,贾蔷之意,钱庄之用,若是用的好,于百姓有莫大的便利,其中又有莫大的利益。旁的不说,只提银票的货币性质,就注定了那是一座用之不竭的金山!”
“货币?”
隆安帝皱眉问道。
尹后在一旁,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论起聪慧,她不在世间任何人之下。
林如海道:“正是,货币!能够发行银票,等同于发行货币的权力。贾蔷说,他之所以将六成股,算上宗室甚至在七成以上的股本都归于皇族,又恳请皇上从户部、大理寺、兰台御史调官员坐镇钱庄,就在于这个发行货币之大权,堪称一国一朝之命脉,岂敢握于私人之手?”
荆朝云已经察觉出不对了,皱眉沉声道:“林相,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罢?钱庄纵有些许便利,也不过便利些许商贾,谈何铸币权?”
民间擅自铸钱者,等同于谋逆,是要抄家灭族的!
这等大权,只能在朝廷手中。
林如海将银票等同于铜钱,其心可诛!
林如海摆手道:“荆大人放心,虽然外面骂我吃相难看,却也不会想着以此去覆灭各地钱庄,那会出大乱子的。”
荆朝云闻言心中稍安,却还是摇头道:“此事务必要说清楚,不然传了出去,天下必然人心惶惶,凭生祸端。”
林如海微笑道:“荆大人言重了,眼下的钱庄,不过是便利商贾罢了,谈不到甚么祸端。”
说罢不再辩论,同隆安帝道:“过去的事,可以不计较,但往后,却不能再放纵。皇上,此绝非臣言过其实。钱庄的银票眼下分五十两、一百两、五百两和一千两四等。所以对寻常百姓而言,不算甚么。毕竟绝大多数百姓,日常都只用铜钱,连银子都用的少,一生也见不到五十两、一百两银子的巨额财富。但如果钱庄发行一两、二两、五两、十两,乃至发行更小额些的银票,这些小额银票能在商铺货栈里买货物……这和铸币又有甚么分别?就臣所知,大燕皇家钱庄,就有此打算。
这类做法的好处就是,天下再无缺钱之忧。更大的好处,在于消除火耗,可以极大的减少百姓负担!而钱庄所生利钱,皇上根本不可能用完,可设天家养廉银子,发放与天下官员,高薪养廉。如此,也让他们知道,天恩深重,皇恩浩荡!
皇上,这等大权,绝不容轻易操持于商贾之手,是要出大乱子的!”
不等脸色凝重的荆朝云开口,隆安帝就问道:“爱卿准备如何处置?”
林如海道:“民间钱庄想继续开设下去,就必须要行两条路数。其一,向皇家钱庄交付一笔足以应付私人钱庄生乱时可安抚动荡的预备金,此金额数目皇家钱庄交付的是六千万,民间钱庄只需十一即可,也就是六百万。并且钱庄账目要对朝廷完全开放,户部、大理寺、御史台还有绣衣卫、中车府,每年都要清查一回。
其二,民间钱庄不得私自印制银票,所需银票,皆需由皇家钱庄来印制,而后发放至各钱庄流通使用。私自印发银票等同于私自铸钱,是绝不允许的大罪!”
一家六百万……
天下有多少钱庄?
别的不说,晋商商帮中就有八大钱庄,果真一家交六百万,都快抵得上一年国库进项了!
而不准私自印刷银票,更是等同于掘了他们的祖坟……
荆朝云斩钉截铁道:“林大人此为与民争利,士林百姓绝不会同意。”
林如海呵呵笑道:“士林不会不同意,不同意的只是受晋商豢养的文贼。百姓更不会不同意,因为受益的终将是百姓。
荆大人,我知道老相爷与晋商关系向来交好,劳老相爷与他们带句话。若不想交太多银子,就将商号合并。
八大钱庄合并成一家,这样他们只交一份保证金就足矣。皇家钱庄发行银票时也省心些,发行那么多银票做甚么?朝廷管理起来也不便利。
且八家合一,股本深厚,等闲不会出事,朝廷也放心些不是?”
说罢,不再看面色铁青的荆朝云,转头对隆安帝道:“皇上,此策臣思虑良久,也或是臣为宦生涯中,与皇上所出的最后一策。此法操持的好,天家再无缺银之忧,天下黎庶必感皇恩深重,天下官绅岁岁得养廉之银,也会感念君父慈恩。皇上,此法可固皇权万年!”
隆安帝怔怔的看着眼中隐隐带有血丝的林如海,轻声唤了声:“爱卿……”
荆朝云见之心中惊怒,他的根基就是晋商。
景初朝臣中,数他最为清廉,因为他根本不用去贪,晋商孝敬给他的银子,他就用之不竭。
如今最富有的十大晋商中,有四位都是他的门人。
有银子未必能成为大官,但当了大官后手中若握有足够的可支配财富,那就等于开了挂一般。
便是新政到这个地步,不断更换官员,可荆朝云始终稳坐不动。
就凭借银子发挥的作用,十个新党官员里,至少有三个是他的人。
而这三个人在他的官网扶持下,很容易就能升至高位。
论起做官的手段,论起结党布局的本事,韩彬、林如海等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如果断了晋商最大的财路,就等于断了他的根本,荆朝云如何肯答应?
看着隆安帝和林如海一对离死都不远的君臣此刻竟又君臣相得起来,荆朝云面色不变,微笑道:“林大人,此法或为良策,可是想真正铺开办成,非十年光阴不能也。十年或许都说少了些,真正到做州县皆设钱庄,连百姓交纳税赋都用银票,怕是没有三十年的光景,绝办不到。”
听闻此言,隆安帝如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十年,三十年?
他还能活三年?!
眼见隆安帝眼神缓缓变得冰冷,林如海却呵呵笑了笑,道:“是啊,非二三十年功而不得行。但是,眼下不就是想修个园子么?即便只六百万两,也足以给皇上修一座万园之园!修好园子,皇上搬进去避喧听政,受龙脉滋养,谁说就不能万岁万万岁?”
荆朝云沉声道:“林大人,原本如今非老夫执政,许多事老夫不愿多嘴。可是却着实看不下去,尔等如此欺瞒君王!”
林如海奇道:“不知老相爷何出此言?”
荆朝云声量提高喝道:“何出此言?如今外面沸沸扬扬妖言四起!都道皇上此遭劫难,是因遭受奸臣蛊惑,获罪于天,故而无所祷也!不然,为何偏偏只养心殿坍塌,为何只天子罹遭此难?宁国公贾蔷分明已经进宫预警了,却仍逃不过此劫,非天意又是甚么?此刻你又出此等与民争利,盘剥苛刻的法子,岂不让天子愈发遭人非议?你想让青史之上,如何书些皇上的功过?”
隆安帝闻言,脸色陡然变化,他心中最畏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双眸锐利森然的看向林如海,沉声道:“此等妖言,朕为何丝毫不知?林如海,你要与朕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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