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 番五十九聪明绝顶,不可小觑

西苑,勤政殿内。

诸军机并各部堂大臣、五军都督府数位都督正在偏殿议事,贾蔷携太子、皇子、准儿媳并小舅子林安之、外甥王磊从侧门入内时,文武大员们虽惊诧随行中居然还有一姑娘紧跟在李鋈身边,但也无人说甚么。

默默起身与天子见礼罢,又继续议政。

这是贾蔷明定的规矩,不可因繁文缛节而废大政。

贾蔷神态轻快,自顾落座于御座上。

到了今时今日,已再无任何事能叫他感到头疼棘手了。

余者皆站立,楚娘显得十分不安,整个人至今仍处于眩晕恍惚中……

殿下,韩琮虽一脸老年斑,但火力极旺盛,声音中满含怒意道:“老夫不是同情唐藩土著,更未曾想过将其归化为大燕子民。至少,三五十年内难以成行。但是,朝廷也不可做的太过。

唐藩收复不到八年,前三年,各商号、各家族从唐藩寻土著之民前往秦藩、汉藩开矿,每丁尚且给银八分,另给土邦之主银五分。

随后三年,德林号挑起各土邦之间大战,拉一派打一派,大肆消耗各土邦实力,又亲自出兵,覆灭抗拒大燕天兵的土邦。

如今整个唐藩,还有八十二家听从大燕,归顺大燕,跪伏大燕的土邦之王。

也正因此,如今大燕各处从唐藩寻苦力劳力,一个丁口只需付给土邦国王三分银,藩民竟是连一分也无,仅留米数升。就这些米,还是人家自己种出来的。

八年前,唐藩丁口粗计有一亿六千万数,五年前,因连番大战,丁口至一亿三千万数。现在呢?不足九千万数。

触目惊心啊!

大燕之仁德何在?王道何在?”

军机大学士万良沉吟稍许道:“邃庵公,唐藩丁口着实太多,且绝大多数目不识丁,不通教化。减丁之策,原是朝廷既定大政。但是,这些丁口的减少,并非屠刀所致,至少不是大燕屠刀所致,绝大多数都是唐藩土邦内战造成的。至于之后的减丁,也不是人死了,而多是被雇佣成劳力,前往各藩土、外省甚至是本土劳作。或有一些损毁,但也都给付了银子的。你老说的实在有些骇人,不知情者,还以为我等残暴冷酷成为杀人恶魔。

当然,或许如此仍不仁道,但为了唐藩的长治久安,这些若果真是泯灭心性之大罪过,仆等甘愿领受其罪。

若能铸大燕万世之基,便是日后沉沦六畜之道不得往生,仆亦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自从开眼看世界,发现了唐藩之土后,随着贾蔷开海思想起家,一步步坐上高位的重臣,眼珠子都是红的。

虽然国土面积远不及大燕,可唐藩大都平原,几乎凡落脚之处皆可耕种!

盘算下来,耕地居然比大燕还多,还肥沃,甚至一年大都可以耕种两到三季……

简直没有天理!

这么好的地,却让那些懒惰未开化的土人给糟践了。

许是越容易得到,越不会珍惜。

唐藩土人种地方式,在大燕看来,就是在糟蹋土地!

正如贾蔷多年前曾言,唐藩之地若入大燕,由大燕百姓耕耘,则大燕再无缺粮之忧!

虽然小二十年过去,但对于当初百年难遇的大旱灾,连京城粮价都高居不下的情形,诸文武仍记忆犹新。

对于如此一座大粮仓,没人愿意放过。

尤其是,已经吃进了嘴里……

听闻万良之言,贾蔷心中也有些熨帖。

放二十年前,朝廷上的官儿有一个算一个,绝不会说出这样没有人性的话来……

没错,贾蔷承认诱藩民离国为工,从事极繁重的挖矿修路事务,多有人累亡,人性淡薄。

可国与国之争,原就没有人性可言。

前世无数公知、跪族们舔到神魂颠倒的西方文明世界,他们是如何起家的?

可有一个有人性的?!

我大中华之崛起复兴,的确没有开过一枪一炮,没有如那些西夷们毫无人性的血腥积累,这也的确是前无古人的伟业!

可是,数以十亿计的农民,靠在地里刨食苦熬苦掖了几十年,出血供给工业发展,又有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挥洒血汗付出多少辛酸苦累,才奠基起了中华崛起的根基!

短短三十年,从一无所有到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付出的代价何等巨大?

这些渗着滴滴血泪的苦,是西夷百姓们未曾吃过的!

这也是那些跪族们舔的五体投地的根本原因。

贾蔷知道,他眼下的这些政策,在数百年后一定会被仁慈、有德行、吃饱喝足后的后世子孙们骂的畜生不如,会被诟病成人间恶魔,是人家恶魔血腥刽子手……

但是他甘愿,在十八层地狱的深渊底部,仰头笑望着后世子孙衣食无忧后的唾骂,并满含欣慰……

至少,比后世子孙在血汗工厂中打工,留下无数留守儿童孤苦无依时,怨怪先祖们闭关锁国,无能之极的好。

国与国之间,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哪来的仁义?

然而韩琮岂肯罢休,他厉声道:“老夫岂不知减丁之策?但减丁,也非这般减法!区区几年光景,减丁几千万,如此行径,必将激出唐藩土著丁口的反击。真当他们是任人宰割的畜生不成?到时生出大乱来,谁来负责?”

元辅张潮摆手,止住了万良的开口,他看向韩琮问道:“邃庵公,如今军机处以你老最熟悉藩土之事。还请你老说说看,该以何等方式进行减丁?”

韩琮摇头道:“老夫以为当循序渐进,绝不可操之过急。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事绝不只是唐藩一地之事。各大商号,各大世家,乃至各大封国,一旦养出这等残暴贪婪的性子,对大燕本身,也是极大的隐患,早晚必将反噬!!”

张潮闻言一滞,都是人间顶尖儿人才,他们又如何会想不到这些?

但眼下大势如此,也牵扯到无数利益,其中甚至包括他们自身的利益,而且最大的利益,便是德林号,谁能阻挡?

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怀远侯兴才冷笑道:“就凭唐藩那些土狗也敢反噬?大燕天兵,必将彼辈化为齑粉!”

韩琮闻言大怒,张口就要喷,这时,就听上座传来贾蔷的声音:“于爱卿,你怎么看?”

于万洲闻言欠身礼道:“回皇上,臣以为韩老大人与诸位大人之言,皆有道理。”

贾蔷不置可否“嗯”了声,于万洲便继续道:“韩老大人所言之理在于,眼下各处对唐藩的确有相迫过苛过盛,韩老大人断言长久以往必出乱事,臣深以为然。而诸位大人所言,减丁之策乃国策,臣亦认可。唐藩形势太过复杂,丁口太盛,不加遏制,时日久了必生大乱。”

贾蔷点了点头,前世英国殖民后期在阿三国可是吃了不少大亏,放在早期,谁敢相信?

刚开始,阿三在英吉利人眼中,怕是连人都算不上。可后来,还不是逼的日不落帝国灰溜溜的滚蛋……

贾蔷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朝廷当以何策应对?”

于万洲沉默稍许后,躬身道:“皇上,待唐藩藩民过苛一事,其实也好解。只要解决了德林号在唐藩挑选藩民为矿工时的压榨力度,就能大大缓解。”

此言一出,满殿沉寂。

唯有韩琮,眼中的欣慰不加遮掩。

想当元辅,就该有元辅的风骨!

而其他大臣竟也没有呵斥,显然,对于德林号之势大,连他们都起了忌惮之心。

殿内气氛愈发低沉,一些武将都纷纷钦佩的瞥向于万洲。

至少换作他们,绝不敢说这样的话……

这是明晃晃的将罪责,扣在天家头上。

但也不可否认,德林号的确是症结所在。

秦藩、唐藩之土、汉藩、宋藩之矿,德林号都占有极大的份额,而苦力所需,绝大多数为唐藩藩民。

毫不夸张的说,天家积累起的无尽财富里,每一两金子,都沾有唐藩藩民的血汗……

贾蔷闻言亦是稍稍愕然,随后看向李鋈,问道:“你怎么说?”

李鋈干笑了声,道:“儿臣没想到,竟会饶到儿臣头上……”

贾蔷眉尖轻挑,喝道:“哪那么多废话?问你怎么说此事?”

李鋈忙道:“父皇,此事儿臣还要去详查一二。若果真如此,儿臣愿意宽和相待些……”

贾蔷颔首,呵呵笑道:“也不必费那个气力,十有八九便是如此。商业资本的积累,从来都是如此残酷血腥和贪婪。是时候,该变变了。

当年朕创办德林号,原是为开海所用。想要开海,想要做事,就要银钱。没钱难呐,刚开始那几年,朕四处化缘,先生家的几代积累,都被朕掏空了。还有薛家,丰字号都被朕拿来用了。

直到后来德林号渐有起色,才算勉强撑了下来。

而今大燕疆土之广,已近极致,朝廷中止了继续开拓。不是朕嫌疆土广阔,而是百姓丁口不足。

所以,如今德林号的路数要变了。因为根本问题变了,德林号就要随之变化。”

李鋈面色一变,忙请教道:“父皇,不知德林号该往何处变?”

一侧,林安之看着这个外甥,眼神有些玩味。

贾蔷则道:“德林号仍要赚取利益,但所得利益之目的,是要帮助百姓改善民生,繁衍丁口。

譬如,过去百姓只要有口吃的,有碗白米饭,就是好日子了。

可如今再抱着过去的想法,就不合时宜了。想要百姓多生养,日子得过好些,百姓饭桌上就要有肉、要有鸡子、要有鱼、要有牛乳……”

诸军机、督臣闻言震惊不说,李鋈听了,也快惊掉下巴,差点哭出来,道:“父皇,德林号是有些银子,可再有银子,也管不起大燕亿兆百姓顿顿吃肉啊……”

他心都碎了,德林号如此庞大的财势,背后牵扯到无穷的利益,和几乎所有的势力。

一旦变动,他的损失简直无可估量……

贾蔷笑道:“朕又非不通商事,怎会做此妄想?朕之意,是可以以低价供给。譬如在北面草原上,建立大型牧区,放羊牛羊。朕听闻汉藩有产肉颇高的羊种,可引回本土繁衍。之后,再以不高于成本价一成的价格,售卖于百姓。价钱,要尽可能的低。尽量让百姓,家家都吃用的起。

眼下道路不便,或许只能供于北疆之民。但等到火车铺通后,南民也必然能享受到大量的鲜美肉类。

草原不利用起来,荒芜着着实浪费了,也容易再滋生屑小。

另外,还可去各省建立养殖区,饲养乳牛、鸡群,供应牛乳、鸡子。

总之,只要肯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提高百姓之体质,生养自然增多。

丁口多了,为求富足生活,百姓也会自愿往藩土求地,求财。

只要藩土上汉家百姓多于藩民,又让藩民仰慕汉家生活,心求归化,百年之后,藩民便是汉民。

这等减丁之法,是不是更好一些?

不要怕艰难,更不要怕日久,一代人做不成,两代人、三代人,总能办得到。

德林号的财富,虽是朕的内库,可大燕子民,也是朕的子民。

此财,原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朕留那么些金银有甚么用?

从今而后,德林号不再纯粹以牟利为本,要以利民为先。”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莫说张潮、万良、于万洲等,连韩琮都心悦诚服的拜倒下去。

能将德林号的银子拿出来,大力发展民生,为百姓切实谋福祉的天子,谁还能苛责甚么?

至少大燕先前的历代天子,乃至往前几千年的帝王君主,少有如此圣明者。

另一边,楚娘从最开始的不寒而栗,简直感觉天地崩坏,只感觉这些人坏的头上生蛆脚底流脓,世界最坏者也不过如此……

可听到后面,又茫然了。

这些高高在上的通天人物,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们用可怕的“减丁政策”,对待藩国的百姓,她虽不识字,却也在戏文上听过“减丁”二字,那原是北地野人的血腥杀戮之法。

更可怕的是,数以千万计丁口的“减丁”,这个数字让人骨子里都在颤栗……

可是,可是这些人对待大燕的百姓,又好的过分……

“楚娘,你是来自寻常百姓之家,看的比朕和诸大臣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或许更真切些。你且说说看,眼下百姓们最需要的是甚么?”

说着,贾蔷又与十分莫名的诸文武道:“哦,与诸卿介绍一下。朕前儿才许诺诸皇子可自求婚事,不做盲婚哑嫁。还要他们答允,自己选的亲事,成亲后必要好好过一辈子。呵呵,结果朕这位八子,今儿就给朕带来一个惊喜。这位楚娘,便是他求娶的皇子妃。还是朕的弟子……毕竟,烤肉的营生当初就是朕弄出来的。”

诸文武:“……”

众官员皆望向楚娘,唯有于万洲,平静的目光中带着深意,审视了李鋈一眼。

此子当真是……聪明绝顶。

或许,这也是天子开始着手削弱德林号的缘由之一……

倒是林安之差点没笑出声来,在李銮悄悄拉扯下才忍住没同李鋈眨眼调笑。

这场大戏简直再精彩不过,莫非就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鋈似听到他的心声,转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他一眼。

他或许的确有诸般算计,但寻老婆一事上,还是真心的。

球攮的!

楚娘未想到当今天子竟会让她当众讲话,在一众当朝大员的注视下,她紧紧攥住手心,抿了抿嘴,以豁出去的心态,开口说了番让一众大学士下不来台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