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户受到了漕工的影响,他们要站出来,要活得好一点,要能吃饱肚子,要减少压榨……而朝廷则要盐税,要保证食盐供应。
  这两者之间,一点不不矛盾,完全可以坐下来谈,并且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
  但是聚集在扬州的数位盐商却傻了,他们万万也没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愿意跟卑贱的灶户谈,这还有没有尊卑了?
  还要不要天家脸面了?
  面对这一群错愕的人,杨博只是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都是一群傻瓜!
  你们那一套想有用,需要天子配合啊,需要皇帝周围的大臣灌输,让皇帝相信,以下犯上,相信乱民居心叵测。
  但是对不起了,有师父王岳在,天子根本不会这么看。
  他只会站在多数的灶户一边,与其说这是一场变法,不如说是从下至上,彻彻底底的国家重建,甚至说穿了,很有可能是改朝换代。
  这是杨博通过许久的观察,得出来的结论。
  很震撼,当他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几乎吓得一夜无眠。
  可再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咱首先说啊,平均土地,这是改朝换代才能做的,不然任何一个皇帝碰土地,不是举朝反对,就是死得不明不白。
  这可不是说笑话,而是在史书里面,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放之四海,都是一样的。
  就拿素来保守的倭国来说,所谓的明治维新,成功的前提是什么?是废刀令,是重新清丈田亩,重新确定税率。
  这是什么?
  这不是改革,不是变法。
  而是改朝换代!
  尽管是一群西南的贵族,取代了原有的贵族,但是也不能否认改朝换代的事实,不然李唐取代隋朝算什么?
  所以从维新变法的角度看明治维新,是很荒唐的,毕竟有太多的措施,是超出了变法内涵的。
  杨博虽然没有师父的穿越经验,但是凭借着他聪明的脑袋,以及多年来的观察学习,他发现师父跟陛下做的就是一场不流血的改朝换代!
  朱厚熜以宗室藩王入继大统,没有多少历史包袱,他也不需要向那些元老旧臣妥协。
  朱厚熜依靠着王岳,任用张璁等和旧官僚格格不入的一群人,确立了自己的班底儿。然后靠着这个班底儿,先在顺天等地,清丈田亩,平均赋税,训练人马……这是干什么啊?
  这是王安石那种变法吗?
  是商鞅变法吗?
  不是啊!
  根本就不是!
  这是跟当初朱元璋立足应天,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那一套,一模一样的手段啊!
  既然是这样,这一次天子南巡,是来看景色吗?
  不是啊!
  这不是当初徐达和常遇春的北伐吗!
  虽说方向不同,目标不同,但意思绝对差不多。
  师父跟天子南下,要推翻的不是有形的大元朝,而是绵延几百年,无形的体系。
  这个体系包括漕运,包括盐政,包括江南的世家,包括理学,包括一切旧时代的东西……一想到这里,杨博就后脊背发凉,浑身冒冷汗。
  当初太祖皇帝,铁血立国,打造出赫赫大明,杀了多少人?可曾皱眉过?别管是谁,只要阻挠太祖,就会被踏成齑粉。
  我才不那么傻呢!
  去跟天子对抗,去跟师父翻脸,就为了所谓的乡谊,你们做梦去吧!
  “大家伙来问我,我只有一句话,你们掌控两淮食盐,已经吃得够肥了,哪个没有百万两以上的身价?跟你们比起来,我们杨家都算是穷人。我姐姐的钱,扣除了负债,就什么都不剩了。哪能跟你们这些人比,不光家产巨万,还能拿出钱,往寺庙里送。你们可真是有钱啊!”
  杨博拍桌子,气得站起来。
  “你们都没有心吗?西山那么多寺庙,都被陛下铲平了,你们还敢往寺庙送钱,你们这是在打陛下的嘴巴啊!”
  杨博居然也能老气横秋,教训这帮人了。
  在他面前,有三个小老头,这三个人,正是晋商在两淮的代表。
  论起财富,晋商并不算当世第一,其中苏商,徽商,甚至是浙商,都能跟晋商掰手腕。但是论起组织程度,内部绵密的联系,其他商帮就要自愧不如。
  没办法,山西是个穷地方,大家伙再不抱团,就半点活路都没有了。
  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让晋商牢牢抓住了食盐这块暴利。
  只不过晋商还没有完全吃下盐利,想想也不可能,要真是那样的话,朝堂之上早就联手铲除晋商了。
  他们掌控了七成以上的食盐销售,但是在食盐生产这一块,却刚刚超过三成。
  扬州本土商人,江南世家豪商,晋商,三足鼎立,共同瓜分了两淮食盐生产。
  “大公子,小的们都知道不能和朝廷硬顶,但是无奈我们人微言轻,不管用啊!”
  杨博哼了一声,“废物!咱们晋商几时是靠着财力压人的?你们不会讲道理吗?你们不会告诉这些人,他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吗?再往前走一步,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们不知道吗?”
  这三个人互相看了看,说实话,他们还真不知道,总觉得最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而已。
  “大公子,那些灶户懂什么?无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他们闹起来,盐就没法产出,没有了盐,各地老百姓都要闹事,到时候遍地烽烟,固然几个盐商大户没有好下场,朝廷也要大出血。”
  杨博眉头挑了挑,呵呵一笑:“是这样吗?既然把握这么大,你们怎么不跟着那几家一起折腾啊?还要跑到我这里?”
  三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站了出来。
  “大公子,事到如今,两败俱伤,已经是必然,我们琢磨着,到时候必定要有人出来,收拾残局。我们的意思是假如把盐税恢复到洪武朝的时候,能不能换来天子的首肯?”
  “想屁吃呢!”
  杨博毫不客气,直接就骂了,“你们以为我师父是傻子不成?西山学院天天在忙活什么?大明朝到底有多少人,他们能不知道?就算保守估计,当下大明朝的人口,也比国初多了一倍!一倍啊!这还仅仅是人口数量,还有盐价!当下的盐价也比国初贵了好多。还有,朝廷在交通上面,投入加大,制盐的技术也在突破,成本往下走……”
  “这么多条件叠加在一起,没有三倍以上的盐利,别说是我师父,就算是我那也不会答应的!”
  杨博侃侃而谈,这番话绝对见识非凡。
  几个盐商代表哭了,“大公子,小的们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益,但是也请大公子体谅,我们也要疏通关节,给方方面面一个交代。挣的钱没法都进入我们的荷包的!”
  杨博呵呵冷笑,“这就是了……说到底啊,你们没想彻底改变盐法,你们想的是重新分赃,对吧?”
  几个人老脸尴尬,却也不敢否认。
  杨博站起身,背着手,呵呵冷笑,“晚了,告诉你们,全都晚了!陛下亲自见灶户,就是要绝了你们的念想,瞧着吧,盐法改革,谁也挡不住了!”
  ……
  “你们都是跟盐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以当下的盐价来算,朝廷怎么收购,大家伙才有赚头?”
  王岳笑呵呵道:“或者干脆直说了,朝廷准许你们敞开了生产,要以什么样的价钱收购,你们才不亏?”
  几个灶户代表被王岳问住了,要想不亏,国初的时候,是一引换一石粮食。
  一引二百斤盐,拿到应天府出售,差不多能换二两五钱银子,差不多能买四到五石粮食,很明显,这其中的差价就是利润。
  实际上,由于官吏盐商压榨,一引盐,根本换不来一石粮食。而市面上的平均盐价,也远远高于应天的价格。
  这其中有多少利润,就更惊人了。
  见灶户迟疑,王岳笑道:“你们要是算不清楚,那我说个方案……朝廷每一引,收你们两钱银子的税,然后就作为官银,可以卖到各地获利……不过出于对食盐市场的管控,朝廷会出台指导价格,会要求运输区域。同时还会收购一些食盐,用来平抑盐价,你们可愿意吗?”
  听到王岳的话,几个灶户的脸涨红了。
  “我,我们灶户也能卖盐?”
  王岳笑着点头,“没错,只不过有很多人觉得,你们都是穷棒子,什么都不懂,连家门都没出过,让你们负责卖盐,只会出大事。他们都等着看朝廷的笑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