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皇帝度过了无比纠结的一夜，魏公公也没敢催促他，一直到临近早朝，魏公公才壮着胆子走进书房，小声说道：“陛下，该早朝了。”</p>
“嗯。”</p>
皇帝嗓音沉沉地应了一声。</p>
魏公公不敢去揣测他这一夜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只是目不斜视地跟在皇帝身后，到寝宫伺候皇帝洗漱更衣换上龙袍。</p>
由于一宿未眠，皇帝的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乃至于隔了那么远，前排的大臣们依旧是注意到了。</p>
户部尚书捧着笏板瞄了身旁的庄太傅一眼，压低嗓音道：“陛下这是怎么了？”</p>
庄太傅低声道：“许是国事操劳了。”</p>
“是为边关的事吗？”户部尚书问。</p>
宁王与唐明去剿匪，查探到了陈国边关的蠢蠢欲动，陈国国君表面上要册封新皇后，吸引其余各国注意，但谁又能说陈国不会暗戳戳地对昭国发兵？</p>
也不等庄太傅回答，户部尚书啧啧道：“陈国质子还在昭国呢，他们便如此迫不及待地发兵，是不是太不顾陈国质子死活了？”</p>
庄太傅心道，当初宣平侯率军攻打陈国时安郡王不也在陈国为质吗？</p>
这么一想，陛下与宣平侯当初是不是也太不顾安郡王死活了？</p>
只不过宣平侯那一仗打得太漂亮，不仅提前派人护住了安郡王，没让他落在陈国手中成为战场上的人质，更是直捣黄龙，差点掀翻了陈国的皇宫。</p>
就不知陈国有没有如此智勇双全的战将了。</p>
今日早朝没什么特殊的，除了庄太傅一脉的某位御史弹劾一个皇帝的心腹大臣，理由是对方是出入青楼，辱没官职。</p>
老实说，逛青楼这种罪名是很难把人斗倒的，也就是啥也看不惯的御史们会这么做，所有人都认为皇帝不会受理。</p>
哪知皇帝大掌一挥，竟让大理寺卿严办此人。</p>
大臣们都懵了。</p>
这、这也行？</p>
“陛下！”工部尚书走上前，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看不过去了，哪儿有人真用逛青楼的名头被弹劾的？要这么说，宣平侯早该被摘掉乌纱帽多少回了？</p>
“此人曾对太后不敬，当着朕的面也敢非议太后，如此逆臣，自当严惩不贷。朕心意已决，众卿不必再议。”皇帝正色说完，扭头朝帘子后的庄太后看了一眼，眼神有点儿激动，仿佛在说，快夸朕、快夸朕！</p>
庄太后没理他。</p>
下朝后，皇帝追上了庄太后的凤撵。</p>
庄太后本着五颗蜜饯的牺牲精神，耐着性子出了凤撵，一脸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皇帝找哀家有事？”</p>
皇帝道：“我有事想与母后单独说。”</p>
他以往的自称不是朕便是儿子，多少带了揶揄之意，奈何庄太后只在乎她的五颗蜜饯，压根儿没听出他自称上的深意。</p>
庄太后屏退了下人，皇帝也屏退了魏公公等人，长长的小道上只剩下驻足的母子二人。</p>
皇帝是纠结了一整晚才决定把一切向庄太后和盘托出，她是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她有权利知道真相。</p>
只是他的思绪仍十分混乱，因此语言上略有些语无伦次，所幸庄太后听懂了，并且还看出了这个傻儿子是让萧六郎那个小黑芝麻汤圆给套路了。</p>
不过真相就是真相，萧六郎并没有没歪曲事实。</p>
“……我也没料到静母妃会那么做……不过母后放心，圣旨我已经毁了……”</p>
他也不知自己表达得够不够清楚，太后的表情太冷静了，他怀疑她没听懂。</p>
他继续说道：“还有这些年与母后的关系……其实是一场误会……我这些年是中了……”</p>
“所以不用再演戏了？”</p>
庄太后打断皇帝的话。</p>
皇帝微微一怔。</p>
呃……重点……是这个么？</p>
不再演戏就意味着不再有五颗蜜饯。</p>
没了蜜饯滤镜的皇帝瞬间失去了吸引力，庄太后的笑容垮了下来，一脸嫌弃地转过身：“哀家走了！”</p>
皇帝：“……”</p>
他是解释了个寂寞了吗！</p>
庄太后的冷淡反应绝对是给了皇帝重磅一击，皇帝自然不会想到自己是因为失去了兑换成蜜饯的价值，他固执地认为庄太后是在生他的气，生他这么多年伤害她的气。</p>
有些东西，想通不过是一念之间。</p>
然而有些沟壑，却跨了二十多年。</p>
皇帝又去了一趟碧水胡同。</p>
萧六郎猜到这几日皇帝会频繁往返碧水胡同，特地向翰林院告了假，待在家中“照顾”顾娇。</p>
顾娇坐在床上，好吃好喝外带欣赏自家相公的盛世美颜。</p>
萧六郎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给她剥橘子。</p>
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他也干粗活，但天生长得好看，美玉一般。</p>
顾娇一会儿看看他的脸，一会儿看看他的手。</p>
萧六郎饶是习惯了她这股赤果果的打量，也不禁有些疑惑。</p>
就真的……这么好看？</p>
他是瘸子，可能一辈子都好不起来的瘸子，永远拖着一副残破的身体，她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会遭人非议。</p>
“顾娇，我是瘸子。”</p>
他一不留神，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p>
顾娇哦了一声道：“我知道啊。”</p>
萧六郎继续剥着手中的橘子：“你当真不介意吗？我可能……好不了的。你也看见了，我很努力地做复健，一天也没落下，但我就是走不了……像你们那样的走。”</p>
她心里对他是有期待的吧，期待他有一天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p>
可他恐怕真的会做不到。</p>
当她的耐心耗尽时，她还会像现在这样看他吗？</p>
感情是很微妙的东西，有多大的在意，就会有多大的不自信。</p>
从前他也觉得瘸了一条腿没什么，反正人生都是黑的，没人看见，他自己都看不见，能看见的他也当他们看不见。</p>
然而突然有一天，她点亮了一盏灯火，照亮了他脚下的路，也照出了他一身狼狈。</p>
顾娇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是不在意自己的腿的吗？当初给他做手术时冯林都吓得半死，他却半点不在乎。</p>
怎么如今倒是在意起来了？</p>
顾娇一时猜不透他心思，想了想，指向自己脸上的胎记道：“那你会介意我长得这么丑吗？”</p>
她不知自己脸上的是守宫砂，以为这个是会伴随自己一辈子的。</p>
萧六郎张了张嘴。</p>
傻瓜。</p>
他怎么会介意呢？</p>
何况这个东西会消掉的。</p>
等你变得那么完美的时候，还会觉得我这样的残缺之身配得上你吗？</p>
顾娇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情绪，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是不是因为我昨天晚上说的话？你不想让我看你洗澡？”</p>
“不是。”根本不是这件事。</p>
顾娇的大眼睛亮亮的：“所以你想让我看你洗澡？”</p>
萧六郎：……怎么变得说不清了？</p>
门外传来了魏公公与皇帝的声音。</p>
顾娇赶忙躺好。</p>
萧六郎打算把剥好的橘子放在桌上，不料她的小手伸过来，将橘子拿了过去，握在手里藏在被子里。</p>
“我的。”她说。</p>
……</p>
萧六郎在堂屋见了皇帝。</p>
皇帝询问了顾娇的病情，萧六郎自是说比昨日有了好转，上午都醒着，吃过午饭才又歇下了。</p>
皇帝觉得自己来得不巧，他是来问药的。</p>
“陛下哪里不舒服？”萧六郎问，若是小病可以叫医馆的大夫为陛下医治，若是大病便只好让娇娇再“醒”一次。</p>
皇帝一宿没睡，这会儿憔悴得紧，确实像是生大病的样子。</p>
皇帝道：“朕想问问黑药可有解？朕……咳。”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朕与母后不睦多年，多是这药效作祟，而今既已真相大白，朕就想问问解药。”</p>
萧六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p>
你都一口一个母后了，真的还用解药吗？</p>
顾娇说过，陛下体内的药效本就不剩多少了，否则静太妃也不会冒险再给陛下下一次药。</p>
如今真相大白，在真相的刺激下只怕最后那点药效也消失殆尽了。</p>
但萧六郎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赤子少年了，他有了自己的心思，有了自己的算计，甚至也有了当官的城府。</p>
他垂眸叹了口气：“原本是没有解药的，不过娇娇曾经炼制过一种药丸，专解迷药，想来能有几分功效。”</p>
“此话当真？”皇帝的眸子瞬间亮了。</p>
萧六郎道：“我且取来让陛下一试，娇娇的药都很安全，没效也吃不坏身子。”</p>
皇帝喜色道：“若果真有效，朕记你一功。”</p>
萧六郎道：“药是娇娇做的，是娇娇的功劳，不是微臣的。”</p>
话虽如此，皇帝却是将两个人的功劳都记下了。</p>
他令庄太后蒙冤多年，有些事情自己都忘了，兴许吃了药他就能全部想起来。</p>
再者，他与庄太后之间似乎还隔着一层什么，令他不敢往前，他揣测，那应当就是黑药的药效。</p>
若萧六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会告诉他，那是你作为儿子的别扭啊，陛下！</p>
萧六郎很快便将药丸取来了，一共三颗。</p>
其实是给顾承林生发用的，没什么副作用。</p>
皇帝人到中年，也有一点脱发的烦恼，吃点生发丸很好。</p>
萧六郎将生发丸递给皇帝，面不改色地说道：“按理说一颗就够了，若是药效不够，就再吃一颗。”</p>
言外之意，三颗绰绰有余了。</p>
“真的会有效吗？”皇帝问道。</p>
“陛下要相信娇娇的医术。”萧六郎说道。</p>
“说的也是。”皇帝顿了顿，想到什么，问道，“要是吃多了会怎样？会效果加倍还是适得其反？”</p>
萧六郎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说道：“效果加倍吧，可能会变得……”</p>
“变得怎样？”皇帝焦急地问。</p>
“特别粘人。”。</p>
“啊……”</p>
皇帝被吓到了。</p>
他才不要那样呢，他是一国之君，是九五至尊，怎么能变成那副德行？</p>
一颗。</p>
一颗足够了！</p>
皇帝突然有点小解之意，暂且将药瓶子放在堂屋的桌上，起身去了恭房。</p>
老祭酒偷偷从灶屋出来，庄锦瑟今天过来了，在隔壁打牌，他正在给庄锦瑟做红糖糍粑。</p>
他问道：“真的有解药啊？”</p>
萧六郎道：“假的，是生发丸。”</p>
老祭酒：“……”</p>
皇帝从恭房出来时，老祭酒已经又回灶屋掌勺去了，皇帝打算带着解药回宫，不曾想庄太后从隔壁打完牌过来了。</p>
母子二人在门口猝不及防地遇上。</p>
皇帝一阵紧张：“母……”</p>
庄太后看也没看他一眼，鼻子一哼，从他身边走过去了。</p>
“陛下，还回宫吗？”魏公公问。</p>
皇帝纠结了一下，说道：“不了，朕……朕留在这里吃晚饭，一会儿与母后一道回宫。”</p>
皇帝要留下吃饭，众人不敢说什么。</p>
今天家里的小男子汉都不在，顾琰与顾小顺去学艺了，小净空去许粥粥家里玩了。</p>
饭桌上只有庄太后、皇帝、姚氏、老祭酒、萧六郎以及“午睡醒来”的顾娇。</p>
顾娇给的药丸有点大，吞不进去，得兑水冲调。</p>
吃饭前，皇帝将药瓶给了魏公公。</p>
魏公公冲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过来，皇帝忍住难闻的气味，咬咬牙一口气喝完了。</p>
皇帝嫌弃地说道：“怎么这么苦？你到底放了几颗？”</p>
魏公公纳闷道：“里头不是一共才三颗吗？”</p>
皇帝脸色一变：“你……你全都放了？”</p>
魏公公更惊愕了：“是您让奴才全放的呀。”</p>
皇帝完全没印象了！</p>
魏公公没撒谎，他确实问了，皇帝也确实了嗯了一声，只不过皇帝那会儿在想庄太后的事，根本没听清魏公公说了什么。</p>
想到萧六郎说的“特别粘人”的药效，皇帝整个人都不好了。</p>
“陛下，您怎么了？”魏公公担忧地问。</p>
皇帝深吸一口气：“没事，朕、朕是九五至尊，朕不会做那么丢人的事……朕忍得住……朕很理智……”</p>
庄太后吃过饭，也该回宫了，她起身往外走。</p>
皇帝捂住了心口。</p>
是药效发作了吗？怎么突然这么想追上去？</p>
“陛下？”</p>
完了，心跳好快！</p>
“陛下？”</p>
庄太后在秦公公的搀扶下走上马车。</p>
不行，不能追过去！</p>
药效太剧烈了，谁知道他一会儿会讲出什么话！</p>
皇帝死死地忍住！</p>
秦公公为庄太后放下了帘子，收走脚踏，坐在了外车座上。</p>
车轱辘缓缓动了。</p>
皇帝心头一紧，朝着马车倏然伸出手：“母后！你不要你的小、泓、泓了吗！”</p>
屋内众人一口茶水喷了出来——</p>
那什么，他们要不要告诉陛下，那药是假的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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