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都尉王绪在皇陵教导上官庆武功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萧珩很早就听说过了。</p>
只是他没料到有一日自己会去假扮上官庆。</p>
王绪这个隐患必须解决，倒不是说要杀了他，让他不能出来搅乱他们的计划就好。</p>
顾承风撇撇嘴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p>
这么重要的事，除了他还有谁能办？</p>
“银子你记得给我！你……你先拿在手里！回头找你要！”</p>
顾承风强调完他的二两银子，打哪儿翻进来的，又从哪儿翻了出去。</p>
武功不咋滴，轻功还真是一绝，没惊动国师殿的死士。</p>
“记得接一下净空。”萧珩望着他的背影说。</p>
萧珩就看着顾承风的背影在半空滞了一下，似乎在咬牙吐槽他，随后便带着幽怨消失在了国师殿。</p>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p>
别看发生了这么多事，时间实则并未过去多久。</p>
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完成了从萧珩到上官庆的身份转变，见到了国君，交锋了太子。</p>
一切已没有退路，今日一过，他便等于将自己放进了盛都权势的漩涡之中，所有人都将知道他回来了。</p>
暗中窥伺他们的势力不止一个。</p>
但盛都的漩涡注定会越卷越大，直到将所有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吞得骨头都不剩下！</p>
……</p>
都尉府就位于大燕皇宫的外朝，从外面进入得依次过皋门、奉天门与端门三道关卡。</p>
顾承风在皋门外徘徊，暗暗琢磨自己究竟是潜进去，还是在这儿守株待兔。</p>
“方才忘了打听王绪究竟在不在朝中了，他要是已经走了，那我不论是潜进去还是在外头等他，都没结果啊。”</p>
“不对，他应该在。国君与萧珩见了面，以我对萧珩的了解，前太女受伤的事儿没蹊跷萧珩也会给整出个蹊跷！国君既然这么信任王绪，必定会派王绪去查案。”</p>
“而案发现场就在后宫！”</p>
顾承风为自己的机智深深惊艳：“我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不愧是我！”</p>
王绪的确是在后宫查案，不过查来查去也没任何线索，现场很干净，除了上官燕摔落的痕迹，便是她的贴身小宫女前来寻找时留下的脚印。</p>
另外还有几种脚印都属于前来搬动上官燕的洒扫太监。</p>
他们的嫌疑均已被排除。</p>
“看来是个高手，会轻功。”</p>
王绪站到了山坡上，看了看上官燕曾经倒下的地方，纵身一跃。</p>
这是一个陡坡，可坡壁上长满藤蔓，哪怕是胡乱一抓都能抓住一两根。</p>
王绪在现场仔细查探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沉着脸走了。</p>
他是外男，虽说奉旨入后宫查案，但也不能私自在后宫行走，他身边跟着中和殿的李三德。</p>
李三德没多话，只是默默地跟着。</p>
二人即将出后宫时，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太监。</p>
“哟，这不是王大人与李公公吗？这么巧。”他笑着打了招呼。</p>
李三德微微欠了欠身，十分客气地说道：“许公公。”</p>
此人姓许，名高，是韩贵妃身边的红人。</p>
许高笑着看了王绪一眼，闲聊着说道：“王大人是来查案的吧？不知王大人可有眉目了？”</p>
“暂时没有。”王绪说。</p>
许高的眼底掠过一丝失落：“这样啊。”</p>
王绪道：“也未必是人为，兴许只是一场意外。”</p>
许高叹道：“也是，后宫重地，想来寻常刺客没胆子也没这个能耐进来，不论如何，还是希望王大人尽快查明真相，不让前太女白白受伤一场。”</p>
王绪说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p>
许高笑道：“王大人慢走。”</p>
王绪出了后宫。</p>
李三德将他送出午门。</p>
走在前朝的青石板小道上，王绪缓缓地摊开掌心。</p>
是一条勾丝的丝线。</p>
在山坡之上的荆棘丛里找到的，那个地方没有宫人的脚印。</p>
如果这条丝线不是来自上官燕的衣料，那一定是属于凶手！</p>
……</p>
顾娇这一觉睡得比较久，反倒是上官燕先苏醒了过来。</p>
麻醉药的药效大幅褪去，她的神智恢复了清醒。</p>
她睁开眼，有些恍惚地看着陌生的帐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p>
“醒了？”</p>
萧珩走过来，看着她说。</p>
今日的萧珩没戴面具，原原本本地露出了自己的容貌。</p>
上官燕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巴张得合不上。</p>
半晌，她闭上眼：“我在做梦。”</p>
他是她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p>
萧珩在她床边坐下，定定地看着她：“伤口疼吗？”</p>
“疼？”上官燕怔了怔，“疼。”</p>
她浑身都在疼，这不是在做梦。</p>
她唰的睁开眼，两眼放光地看向萧珩。</p>
萧珩轻轻一笑。</p>
上官燕忽然就难为情了起来，她不能动弹，只有眼珠子在眼眶里一转乱转。</p>
随后，她的耳根子以看得见的速度变红了。</p>
诶？</p>
萧珩微微一愕。</p>
你在天香阁的时候不是这样啊，你吃瓜看我和娇娇这样那样都半点儿没害臊的。</p>
我当你和我那个爹道行一样深呢。</p>
上官燕的伤不止一处，她被缠得像个粽子，她动了动手指。</p>
萧珩看到了，问她道：“你是要拿什么吗？”</p>
“帕子。”她说。</p>
萧珩古怪地问道：“拿帕子做什么？”</p>
上官燕正色道：“盖住脸，我害羞。”</p>
萧珩：“……”</p>
“娇娇和国师给你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萧珩问。</p>
“没有。”上官燕说着，看了眼小床上的顾娇。</p>
萧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她睡着了。”</p>
上官燕放轻了声音：“那我们说话小声点。”</p>
萧珩笑了笑：“好。”</p>
上官燕看着他一闪而过的笑容，眼底也掠过一丝明媚。</p>
然而忽然间，她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这里是国师殿？你……你怎么能来国师殿？”</p>
萧珩平静地说道：“我见过国君了，还有太子，我对他们说，我是上官庆。”</p>
上官燕张大了嘴。</p>
萧珩继续道：“我见到了上官庆的画像。”</p>
一瞬间的功夫，上官燕的眼底闪过无数复杂情绪，她怔怔地看着萧珩，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翼翼的试探：“你……都知道了？”</p>
萧珩点头：“嗯。”</p>
上官燕愣了愣：“知道——什么？”</p>
萧珩道：“身世。”</p>
上官燕的眼底再次闪过冲击，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你怎么知道的？”</p>
“猜到的。”萧珩如实说。</p>
那天她在天香阁的举动就很能说明一切了，再加上他一直以来的各种遭遇、叶青透露的种种消息，甚至张德全那晚喊出来的那声“长孙殿下”，都在让他离自己的身世越来越近。</p>
而当他看见上官庆的画像时，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p>
他就是上官燕的孩子。</p>
只是他还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与上官庆的关系。</p>
“上官庆是谁？我哥哥吗？”</p>
“嗯。”</p>
“双生哥哥？”</p>
“嗯嗯！”否定的语气。</p>
萧珩张了张嘴：“那他是——”</p>
上官燕咬唇，半晌才小声说：“萧庆。”</p>
萧珩对这个答案竟然并不多么意外，原因无他，上官庆的生辰正是萧庆的生辰。</p>
当年襁褓中的萧珩与萧庆同时中毒，解药只有一颗，为了让萧珩得到解药，上官燕便将上官庆藏了起来，对宣平侯说是她把人杀了。</p>
让宣平侯相信的过程并不容易，上官燕不愿多提。</p>
甚至后面上官燕自己的诈死，也差点儿真的送了命。</p>
上官燕用一种紧张又忐忑的眼神看向萧珩：“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心？”</p>
为了让自己儿子得到解药，就剥夺了萧庆活下去的机会。</p>
当年的事已很难去说究竟谁对谁错，他不是她，不知她心里经受了怎样的挣扎。</p>
她也只是想要自己的儿子活下去，这些年她背负着对萧庆与信阳的亏欠，也背负着对亲生骨肉的思念，或许这世上谁都可以指责她狠心，唯独靠着她的狠心活下来的萧珩不可以。</p>
“不会。”萧珩说，“你是怎么想到带走萧庆的？”</p>
上官燕低声道：“我想带他回国师殿，看国师殿能不能治好他。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不带走你，看国师殿能不能治好你。其实……就算知道了如今的局面，让我重头再来一次，我也还是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p>
国师殿是退路，不是最好的路。</p>
她宁可为千夫所指，宁可背上一世骂名，也还是要去做这个自私的母亲。</p>
所有罪名与煎熬让她来承担就好，她的阿珩只用好好地活着。</p>
“你不怕信阳公主会杀了我为她儿子报仇？”信阳公主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她也很杀伐决断的，当然了，他并不是指责她天真，只是想更了解她曾经都经历了什么。</p>
好的，坏的，危险的，狠狠挣扎过的，以及他这些年错过的。</p>
上官燕说道：“宣平侯不会让她知道她儿子是被我杀的。”</p>
你还真是了解我爹啊。</p>
他的确对信阳公主撒了谎，说萧庆是死在了刺客手上。</p>
只后来信阳公主还是在有心人的挑唆下知道了。</p>
不过她并没有成功地杀了我，最后关头她从大火里把我背了出来。</p>
上官燕很自责：“都是我引来了那些刺客，不然也不会害你们两个中毒。”</p>
萧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要告诉她：“那些刺客不是你引来的，是先帝的人留下的。当年给我和萧庆下毒的人是昭国先帝留给我娘的龙影卫，他们真正想毒杀的人是萧庆，我中毒是他们不小心。”</p>
这个惨剧与上官燕没有丝毫关系，要怪也只能怪先帝。</p>
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幸好上官燕带走了萧庆，不然他们会继续对萧庆下毒手。</p>
那时龙一又不在，宣平侯与信阳公主都没怀疑到龙影卫的头上，当真是防不胜防。</p>
上官燕这些年一直活在对萧庆的愧疚中，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有些难以置信：“你是不是故意编故事安慰我？”</p>
萧珩摇头：“我没有，这个故事我编不出来。”</p>
先帝的脑回路与大燕国君有的一拼，都是又疯又狠。</p>
信阳公主当年嫁给宣平侯，本就是为了防止他造反。</p>
一旦他生出反心，信阳公主便会立刻让龙影卫杀死他。</p>
先帝知道信阳公主不能与男子相处，并不担心信阳公主会对宣平侯产生爱慕，可二人毕竟是夫妻，万一宣平侯用了强的，让信阳公主生下他的骨肉。</p>
谁能保证信阳公主不会因为孩子而心软？</p>
所以先帝对龙影卫下达了一道连信阳公主都不知情的命令——信阳公主与宣平侯的孩子不能留。</p>
就萧珩多年的观察来看，信阳公主对宣平侯是半点儿不心软，让她现在拿刀去捅了宣平侯，她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p>
先帝真是想多了。</p>
自古帝王多疑，害人害己。</p>
并且还有一点先帝也料错了，那就是他们俩的确有人用强了，但被强的是宣平侯。</p>
往事不堪回首。</p>
萧珩果然不去想信阳公主与宣平侯的纠葛了，他道出了心底的另一个疑惑：“可是，我与萧庆既然不是双生胎，为何长得一模一样？”</p>
他说着，点了点右眼下画上去的泪痣，“就连这颗痣都一样？”</p>
上官燕讪讪地说道：“这是因为……我给他易了容。”</p>
萧珩与萧庆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长相上的确有一定的相似度，譬如二人的脸型与鼻子就像极了宣平侯。</p>
眉眼却是不像的。</p>
萧庆遗传了信阳公主，杏眼平眉，看上去温和柔弱。</p>
萧珩则遗传了上官燕，瑞凤眼与微微上挑的剑眉，带着一丝英气，笑起来又格外暖心治愈。</p>
这也是为何所有见过昭都小侯爷的人，都称他是一个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的少年。</p>
只是后来萧珩出了事流落民间，脸上的笑容少了，眼底的温润也消失不见了。</p>
他披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凌厉铠甲。</p>
“早年我也没太在意长相这个问题，直到有一次听见一个下人悄悄说，这孩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小时候看不大出来，越大越不像。我就急了，国师殿愿意给萧庆治病是因为他是皇长孙，如果让人看出来他不是，他就没办法继续接受治疗了。于是我找人去了一趟昭国，弄来了你的画像，把他不像你的地方都画得和你一样。”</p>
言及此处，上官燕顿了顿，“就是那一次暴露了你的身份，让太子知晓了你的存在。”</p>
萧珩顿悟：“原来如此。”</p>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p>
萧珩摸了摸脸上的泪痣，上官庆是照着他画的，现如今他的泪痣没了，他这算是在模仿上官庆，还是在模仿他自己？</p>
真是哭笑不得。</p>
“怎么了？”上官燕看着他问。</p>
萧珩说道：“我这颗痣其实已经没有了。”</p>
当初信阳公主为了不让那伙人轻易找到他，大火之后把他脸上的泪痣灼掉了。</p>
他改头换面，声音体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加上又少了这颗泪痣，就连他亲爹宣平侯都费了极大的功夫、几经周旋才确认是他。</p>
上官燕轻轻地说道：“她对你，真好。”</p>
语气是欣慰，也是心酸与落寞。</p>
她终究还是错过了。</p>
他长达十九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她的印记。</p>
“我……能叫你阿珩吗？”</p>
生而为尊的太女，就算在金銮殿被当众行刑，也不曾低下高贵的头颅，不曾有过一声哀求。</p>
但此时，仅仅是问一句可不可以这样称呼你，就用尽了骨子里全部的卑微。</p>
萧珩道：“想叫什么都可以。”</p>
那你能不能叫叫我——</p>
这话，上官燕没说。</p>
她垂下眸子，忍住心底的难过与酸涩。</p>
不能哭。</p>
轩辕家的后人流血不流泪，她生孩子都没哭，她骨头被打断了也没哭。</p>
她不哭。</p>
萧珩其实还有许多事想问她，譬如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十多年前又发生过什么事，她为何沦为女奴——</p>
萧珩看着她虚弱的身体，说道：“你先歇会儿，我去拿点吃的过来。”</p>
“嗯。”</p>
她的声音里带了哽咽。</p>
她努力压制。</p>
萧珩站起身，步子一顿。</p>
上官燕的心陡然一提。</p>
是要叫她了么？</p>
是么是么？</p>
萧珩道：“忘了问你想吃什么，你刚动完手术，小米粥与薏仁粥都不错。”</p>
“哦。”上官燕失落，低低地说，“都可以。”</p>
萧珩：“那就小米粥？”</p>
上官燕：“行。”</p>
她没胃口。</p>
她是个坏女人。</p>
她不配做他的母亲。</p>
萧珩迈步来到门口，快跨过门槛时，他的步子再次顿住。</p>
“现在才说这个可能有些晚，但是……”</p>
他转过身来，真挚地看着她：“谢谢你生下我。”</p>
“谢谢你将我带到这个世上，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p>
“母亲。”</p>
一声等了十九年的母亲，温柔了岁月，也安抚了分离的七千多个日日夜夜。</p>
上官燕哽咽得说不出话来。</p>
——也谢谢你，我的儿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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