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部办公室的正下方,是一间很久没有被用过的储物室。一些不常用的老旧设备被堆放在这。箱子里是各式机械密码机,货架上摆着朱砂和钢盐等材料的密封瓶。还有一排用于圣事的粗糙人像,东倒西歪地丢在角落里。
这些塑像是从密教人员手中缴获的,以古代圣徒为题材,大多身体残缺,神情又痛苦又怪异。身穿黑色连衣裙的薄德艾维斯坐在地上,在这些人像之间竟毫无违和感,一眼看去很难把她找出来。
柯林本来是想把她留在房间里的,但苍白的女神很执着地要跟出来。或者准确地说,是她执意要把这具身体带出来。第一次的时候,就连柯林都没有察觉到人偶一直在自己周围,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几次发生这样的事后,就由她去了。
窗帘后的黑暗中,人偶毫无生气地靠在墙角,神色凝固如同一幅尘封的肖像画。如果这时她忽然动动手臂,也许还能把人吓一跳。
但那透亮的眸子始终倒映着放在身前的报刊,瞳孔没有聚焦,却反复品尝着报刊上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上的是女演员梅莉塔,她的扮演者,鲜活的替代品,她的声音。
都会大剧院丢失了人偶之后,这位幕后献声者暂时回到台前。但梅莉塔似乎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反而在暗地里不知忙些什么。近些天,梅莉塔很少在大剧院出现,有时甚至要到演出前十分钟才赶回来,一幅行色匆忙的样子。
各处都有市民说看到了她的身影。据传歌剧演员梅莉塔在达纳罗市内寻找一件东西,比如,一具差点永远取代她的人偶。
储物室的一整个上午都在静谧中度过,然后是下午。暗淡的光影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直到傍晚时分,人偶才像是瞌睡似的点了一下头。她侧头朝窗帘外望去,一弯细如镰刀的雌月已经隐现天际。
窗台上不知何时盘踞了十来只鸽子,咕咕地拥挤着,凑在窗帘狭窄的缝隙前往里面窥视。有一两只被同类们完全踩在身下,还有的被挤得掉了下去,来不及张开翅膀就摔死在地上。
哪里还是灵秀的鸽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乌鸦,老鼠一类的东西。
窗前,人偶安静地与它们对视,红玉的眸子里不见任何情绪。
…………
…………
不知道为什么,柯林莫名感到一阵强烈的怨恨。
情绪来得非常猛烈,短暂。如果不敏锐的话甚至无法察觉,就像是心情莫名地变坏了一样。柯林怔了怔,又重新扫了眼刚才在看的材料,确定上面没有足以令自己怨恨的东西。
那么,就是薄德艾维斯了。
除了当初挣脱封印的渴望之外,柯林还是第一次从她的身上体会到如此强烈的情绪,而且,还是负面的怨恨。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怨恨就已经消失,但柯林还是起身去了储物室。结果一切安静如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人偶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看向柯林。她并没有说话的机能,所以无法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
柯林走向窗前,那里除了少许鸽粪和羽毛,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最后,他只能拉紧窗帘之间的间隙,回到楼上的办公室。
时间一到下午五点,艾丽就准时回家了。就像是在执行军令一样,她绝不会在这里少呆一秒,但也不会多呆一秒。
此时已经是七点,办公室里只剩下柯林和埃米尔两个人。一台柜子大小的机械录话机前,埃米尔拿着一只黑色的树脂听筒放在耳边,独自排查从窃听器中抢救出来的录音。
他翘腿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着眼睛,另一只手里还拿着自己带来的三明治,时不时咬上一口。
“其实你早就知道他们有问题吧,毕竟那就是你擅长的法术。”
柯林在他身边站了片刻后,忽然问道:
“为什么不说出来?因为同为语言魔法的使用者,你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埃米尔嘴里咀嚼着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桌子上的另一块三明治。柯林摆手表示拒绝,准备到回家的路上再顺便吃点其他东西。
“语言魔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神奇,单凭它是无法做到这种事的。”
放下三明治,用笔记录下筒里的对话,埃米尔一边说道:
“压制的情绪不会消失,只是暂时埋藏起来了。就像在沙滩上筑起堡垒,迟早会被海浪冲得原形毕露。”
他放下笔按下一个按钮,绕着虫胶薄带的圆盘再次开始旋转:
“暗示不可能长期改变受术者,能量被压制后反而失去了宣泄的通道,如果不及时抽取出去,迟早有个时候会爆发出来。”
“但那些会员确实被长期地改变了。”柯林说:
“所以在这场看似完整的交易中,会员们支付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她们的内心能量。”
但即使是柯林也知道,从一般人那里抽取情绪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成本甚至可能超过涂瓦娜夫人收取的佣金。
如果只是为了赚钱,就不可能做这种事。
“离开宿主的情绪也可以保存吗?”柯林问。
“谁知道呢。”
“为什么不说出来?”柯林问道,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没有其他人在场,柯林凝视着对方青瓷色的瞳孔:
“你知道那是谁,所以才会隐瞒。”
“不止一次了,你阻止我杀死那个刺客;如果不是统帅的指令,你一定不会走进都会剧院;猛犸麦克布莱德出现的时候,你都不敢看他一眼。我知道了,现在你做梦也不想见到的事情,就是调查部和大公走向对立,哪怕你明白我们不可能相安无事的。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埃德蒙德,因为无能的第九局吗?”
语言魔法只会让受术者变得更加脆弱。
“你想的太简单了,第九局远远不是大公的全部。”埃米尔忽然说道,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他把自己真正的势力藏到了戏院里,那些人没有编制,但哪怕是缄默之城和猛犸,也仅仅是冰山一角。公国是很弱小,但为什么能一直存在?一个边境王侯的底蕴,是你根本没法想象的,甚至是……”
埃米尔看着柯林,嘴巴反复几次要吐出那个词,但一直不敢真的发出声音。
“一座王冠。”
他只用口型如此说道。
“前几任行动官到底死得有多惨。”
柯林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残留的怨恨,他无比冷酷地说:
“让你不惜对自己用语言魔法?!”